过了半晌方蔚筠过来,在门外轻轻敲门询问,明瑛才开门。
“华熹,你没事吧?”方蔚筠见明瑛安然不由松了一口气,但再看见倒在屋里的贼人和受惊的掌柜女儿,又提起了心。
“多谢方师兄,我没事。”明瑛摇头。
师父曾教过他防身之法。银针刺入命穴三寸,即刻毙命。他不似方蔚筠自幼习武,银针杀人只能近身攻击,却也是绵软不足。
方蔚筠说闯入客栈的贼人都已被击退,掌柜的夫妇也被救出来。
掌柜的女儿抹着泪跑回去找她爹娘。
如此折腾了一整夜,明瑛也已精疲力竭,见方蔚筠来了就躺下浅寐。
方蔚筠脱下斗篷将明瑛抱起回他的房间;方才那贼人的血在屋里淌了满地,血腥味弥漫了满室,闻着令人作呕。
掌柜的去报了官,如今官府里也派了差吏和仵作来处理。边城常有山贼水寇出没,进城烧杀抢掠,官府也自有说法。
在门廊外方蔚筠遇见了一对男女,虽是素衣布裳却也能看出高门大族出来的不俗之姿;女子戴着斗笠看不见容颜,但他能认出男子正是密令的二公子卫岚。
只是重来一世,方蔚筠还未曾和卫岚在沙场上交锋,如今也应是未识之人。
方蔚筠也当作不知道来人是密令的王子和公主,就目不斜视地路过。
卫岚向来警惕。在见到方蔚筠时虽不知晓他的来历,但习武之人和旁人都是不同的;经历了昨夜的袭击,便知晓叶利城也并非落脚之地了。
方蔚筠出去对面的药铺照着方子抓了药,又添了二十钱让药铺的学徒熬了药制成药丸,今晚他便过来取药丸。
他思量着要启程赶返江东,千里之行前路漫漫,明瑛的病情也不稳定,带着药丸有备无患。
回到客栈,明瑛还侧卧着沉眠,额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方蔚筠俯身想要给他擦汗,却听见他在睡梦中似在低喃着什么,梦魇缠绕。在方蔚筠触碰到时,明瑛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揪住他衣摆的一角:“不——求求你——”细弱纹丝的声音在喉底呜咽着,方蔚筠只能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二哥——”明瑛突然从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中涌出。
这还是离开神殿后,他初次无故吐血。
眼前的世界好似都被染成了血红色,他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方蔚筠忙取来银针,在几个大穴上施了针,才堪堪止住吐血。
明瑛侧躺在床上,满目哀然。
不知他做了什么噩梦,才会引得气血攻心,但想来应是和明琂有关的。
“我这病好似愈发严重了。”明瑛用帕子掩着,怅然道。
“可是做噩梦了?”方蔚筠一边为她抚着后背,轻声问起,“我去配几味安神的合香,放在炉上熏开气味,也能安神好梦。”
明瑛精神不佳,侧躺着听方蔚筠絮絮说着,又迷糊的陷入昏昏沉沉的半睡半醒。
兴许是昨夜见了血,他又梦见前世的云川之畔,薛崇渊牢牢地将他禁锢在怀里;追赶到云川的追兵将明琂围困在云渡上,薛崇渊下令直接将明琂乱箭射杀。
他眼睁睁地看见明琂中箭,坠入云川。
那一刻他猛然推开薛崇渊,跟着明琂一起跳进二月春微冰雪初融的云川。
江水没过身体,世间陷落寂静。
明瑛再次从噩梦中惊醒了。
天色已暗,从午后外边就下了雨。
方蔚筠去药铺取了药丸回来,顺道在街边卖了一些窝窝干粮带上。
回来时再次在客栈大堂碰见了卫岚和华瑶公主,两人带着随从似是打点妥当了行囊,准备要出发上路了。
方蔚筠不与他们对视,就匆匆带着药上楼。
明瑛虚浮无力地起身,披了青袍出来,就见方蔚筠推门进来:“方师兄!”他虽仍是虚弱苍白的模样,却比之前略显精神了。
“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方蔚筠将盛着药丸的瓷罐放在桌上,便要给他把脉问起。
“睡了许久,都挺好的。”明瑛拢着袍子,低咳了一声,“方师兄,我们何时启程回去?”
方蔚筠只能先说:“我在药铺煎了两贴药制成药丸,正好路上带着。我不给你把脉,你觉得自己身体怎么样?”
明瑛用右手搭在手腕上,触到虚沉的脉弦,就垂眸不言了。
见他如此神情,方蔚筠心下明了。
他也知晓明瑛的心思。正因为明瑛自知时日无多,才迫切想要回到江东。
备好了行程物件,方蔚筠便决定次日启程,以免夜长梦多。
明瑛坐在马车里,怀里揣着和月匕,便觉得很安心。
一路上都很顺利,战事未起,北地平和。
回到江东也不过半月之余,明瑛枕靠在马车里假寐,嗅到几分故土的气息,才卷起帘子探看外边。
刚过了云川,他还能听见江水湍急、拍打江岸的声响。
想到不日将再见到两位兄长,明瑛才觉得多了几分欢喜,尽管这个世界两位兄长都不认得他了。
而他也会再见到薛崇渊。
想起此人,明瑛便觉得一阵闷痛。
但也无需他太忧心,这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等再见到薛崇渊时,和月匕必将见血,之后就是鱼死网破的结局。
到了江东,明瑛便起意与方蔚筠分道而行,也不会令旁人以为他和方蔚筠同道;毕竟他要做的是杀人之事,不好牵连方蔚筠。
方蔚筠却看出了明瑛的心思,一语道破:“华熹,你是要去见薛崇渊吗?”看见明瑛不语便说,“我既然都带你回到江东,当然知道你会去见他。”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薛崇渊身在何处。
薛崇渊也重生回来了,他就是不可控的。
“五日后就是小灏的周岁宴。他一定会去明府的!”方蔚筠道。
明瑛自是记得五日后是他的侄儿明灏的周岁宴,这也令他更是暗下决心,定然不会让明家落得那般结局。
故而在方蔚筠提出以友人的名义带明瑛过去时,他只是犹豫了一下就接受了。
当前之计只能是快刀斩乱麻。
若未曾算错,不过三月南楚便将大举进犯南境,晋帝派遣江东列侯出征,却在大战凯旋之时将功高的叶家满门落入大牢,全族诛杀。
这便是江东世族起兵的开端。
他们的时日也所剩不多了。
方蔚筠早已备下赠予明灏周岁的贺礼,而这几日明瑛便在客栈屋里写信。
长信一封,是他留给长兄明珩的。
他在信中将前世之事尽数告知。从南晋入侵到江东起事,到后来明珩夫妇战死,然后便是薛崇渊在永安称帝建立新的王朝,到最后次兄明琂因功高盖主以通敌叛国之罪诛杀、侄儿明灏夭亡。
兴许长兄见到这封信中所述会很震惊,或是不信,但终归也是能为长兄提醒一二。或许能改变长嫂的母家叶氏一族的结局,或许能改变兄嫂战死的结局,这都至关紧要。
而他,兴许最好的结果就是和薛崇渊同归于尽。
薛崇渊曾经说过,要与他生死相依,永不分离;如今便遂了他的心愿,让他随他一同下地狱了。
写完信,明瑛小心翼翼将信折叠整齐,封入信封中,然后收入衣袖里。
抬头看见方蔚筠端着药进来,瞥了一眼药碗中乌黑的汤药,明瑛还是端起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了。
“阿瑛。”方蔚筠伸手轻轻拭去他嘴角的一点药痕,突然就像反悔了,只是这个念头在心上一闪而过,“如若当年你在冰天雪地的云川边救下的人是我,你会爱上我吗?又或者我们在师门中相见,其实我比薛崇渊更深切地爱着你,你会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方师兄,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明瑛垂眸,低声说。
既然他们前世连一丝可能都未曾存在,到如今明瑛便也早已不在意情爱之事了。
方蔚筠也便知晓了答案:“好。那你好好歇着,明日便是灏儿的周岁宴了。”
明瑛依然谨慎地将和月匕藏在怀里,和衣在榻上躺下。
窗外明月皎皎,繁星满天。
一切都终将结束。
一夜无梦,辰时一刻明瑛醒来,觉得精神也好了几分。坐在铜镜前,取出和月匕用湿巾轻轻擦拭;听见身后传来声响,铜镜中映出方蔚筠模糊的身影。
“华熹,我为你理一下发冠。”方蔚筠站在他身后,明瑛便莞尔:“那就劳烦方师兄了。”
方蔚筠拿起桌上的木梳,顺着发端梳落,一边熟稔地轻揉着头部的穴道。明瑛也觉得紧绷的神经似乎舒缓了几分,只是稍一松懈就似被铺天盖地的倦意袭卷,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可是倦了?不如再小憩半晌?”方蔚筠俯身轻声问。
“不用了。”明瑛依然是摇头婉拒。
方蔚筠为他束好发,明瑛便起身拂开袍上细微的褶皱,跟着方蔚筠出到屋外。
江东的初秋天青枫暖,从客栈到明府不过两刻钟的行程。
明家家主明珩的长子明灏周岁宴,亲府友人皆备礼相贺。
方蔚筠一行人来到明府已是将午,门前车水马龙,宾友如云。
明珩在前堂相迎宾客,其妻叶夫人也与女宾叙话笑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