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三五日的行程,他们一行人却走了足足七天才到雪漠南线。
南延三十里是晋国北城的边塞叶利城,也是商队南归的必由之路。
方蔚筠向姚老大辞行,并赠给姚老大一方玉佩:“在下江东方氏方蔚筠,拜谢姚老大襄助之恩。若来日再见,愿以再报大恩。”
明日过后如何,方蔚筠不敢估量;即使前世位居丞相之高,今生诸事仍是难以测算。
商队在叶利城停留了两日,就继续南行。方蔚筠就暂留在叶利城,刚出雪漠明瑛又大病了一场;在客栈里落脚,方蔚筠去药铺卖了一些性温的药回来,细火慢煎。
明瑛意识迷糊的躺在床上,浑身软绵绵的攒不起丝毫力气,窝在被褥下忽而发冷忽而燥热。
这般滋味,就像坠入云川深渊。
初春的云川冰寒彻骨,他任由自己沉入江中,江水涌入他的口鼻,也淹没了他身上唯一的温暖。
也许他本应在云川死去,而不是拖着一副半死不活的身子苟延残喘。
意识迷糊时他恍惚看见不知是谁在黑暗中朝他游来,他已经看不清来人了。
“华熹,你醒了?”惊喜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明瑛只能看见眼前人影绰绰,就看见他勺了一勺药凑到唇边。
浓重的药味铺天盖地翻卷而来,明瑛猛然支起身伏在床边呕吐起来。
方蔚筠连忙放下药碗给他顺气:“你还发着热,喝了药就好了。”扶着明瑛让他能倚着自己坐着,明瑛无力与他争说,只虚弱地摆手:“我都已是将死之人了,你对我这么好,有什么用。”
方蔚筠身上带着淡淡的兰桂清香,是能令人安心的气息。
“好好吃了药,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方蔚筠轻声道,一边吹凉了药喂给明瑛,“药不苦。喝了药给你吃蜜饯。”
北城的蜜饯带着微咸,不如江东的甜蜜香软。
淡淡的甜味压下汤药的苦涩,明瑛又昏昏沉沉的睡去。
方蔚筠在床边坐下,排出一排银针,取一枚银针用艾灸烤炽过,开始为明瑛进行针灸。
银针刺入半寸,明瑛似有知觉的皱眉,方蔚筠继续为他施针。
在浅寐间徘徊着,明瑛的意识还很混沌,直到某一刻才被乍然天光破开。
战鼓雷动从四面八方传来,五万晋军围困樾州,樾州守军只余五千之众。
那是占领王都前三年,薛崇渊带兵远袭,战况却停滞不前。明珩叶沅夫妻战死于衡城的消息传来,明瑛听闻噩耗一时气急当场晕厥,醒来后看见年幼的侄子明灏在身边,他还浑然不知父母离世。
樾州是江东军北上后的粮草后备处,薛崇渊领军击溃了前路军,王都永安调兵遣将绕道远袭樾州,以切断江东和薛崇渊大军的联系,形成包围之势。
晋军包围樾州,战鼓声日夜不休,攻城不断,双方皆有伤亡。明瑛带着樾州城中剩余守军在城楼上死守城池,一边派人试图突破重围出城寻求回援。
围城月余,樾州以依山傍水的天险之势勉强守城,但城中也已兵少粮缺;晋军死伤惨重,退而选择只困不攻的战术,想要将樾州彻底困死。
明瑛站在城楼上,望见城外安营扎寨的晋军篝火明亮,蓄力在准备下一场进攻。在他以为将要城破殉死时,方蔚筠像天神一样从天而降,大破晋军解开了樾州之困。
满城高旗,樾州守军重整旗鼓,城中炊烟袅袅重归一时的安宁。
方蔚筠骑着高头大马,说他会守护樾州直到薛崇渊回军。
从记忆的梦中挣脱出来,明瑛骤然觉得头痛欲裂,双眼似被烧灼着蔓延开。他出了一身薄汗,直到疼痛逐渐退去,眼睛还有些酸涩,眼前灰蒙恍惚的世界也渐变得清晰。
方蔚筠探手抚上他的前额,已经没有原来那么烫了;施针逼出寒毒后,明瑛的意识才逐渐清明。
“你才刚退了热,先好好歇息。”方蔚筠温声道,“我们先在叶利城小住几日,待你的身子好些再赶路回江东,你也不会太惫倦。”
明瑛搭手抚上左手腕,才扯出璨然笑意:“便依方师兄之言。”
他若不幸死在路上,也是命中注定。
“你无需太担忧,不会有事的。”方蔚筠看见明瑛神色倦乏,细心地掖上被子说起道,“忧思则生悲,豁达享百年。有什么事和我说便是了。”
明瑛倒并不觉得困顿,只是诸事万般无奈令他觉得倦怠,侧躺在床上又迷迷糊糊的睡去,却也许久未曾睡得如此安稳。
自知命不久矣,明瑛原是想着早日了却了心事,也就能再无牵挂地走了。
可若再见到故时之人,又如何不会再生出几分对世间的眷恋。
看见明瑛在梦中似微微蹙眉,方蔚筠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头,生怕惊醒了他,又连忙缩回。
前世他经历了明瑛死去的痛彻心扉,如今重活一世,若依然不能改变明瑛的宿命,又能有什么意义。
在他的前世,华熹是他的师弟,是他所效忠的主上的爱人。
但如今,小师弟就在他的身边,在他的面前。
思绪万千,方蔚筠还是沉下思愁,起身端着药碗出去。
这一切明瑛都毫无知觉。
在叶利城待了几日,明瑛的病情渐有起色,也能下来在屋里走走。
此地近雪漠不过二三十里,暑日前后凉意瑟瑟,到乞巧才天晴。
明瑛靠坐在窗前看见外面热热闹闹的,披着厚重的斗笠倒不觉得寒凉。在遮天蔽日的神殿不见天光,这暖阳不似雪原那般漫天灿烂,也就更难能可贵。
大街小巷张灯结彩,等待乞巧到来,迎仙女娘娘大驾。
客栈掌柜的张罗着店小二在店里奉仙女像,掌柜家的姑娘也向仙女娘娘虔诚祈求。
明瑛靠在窗边假寐半晌,醒来时看见手腕上缠绕了一圈的彩丝,鲜艳的颜色相互缠绕在一起。他抚着彩丝把玩着,方蔚筠推门进来笑道:“这彩丝喜欢吗?”
“都是小姑娘喜欢的。”明瑛才敛起笑意,有些怏怏地垂眸。
摸索到彩丝的端口,明瑛试图将彩丝从手腕上褪下,就被方蔚筠拦下了:“别摘下来。这可是我特意从彩衣娘娘庙求来的,能护佑安康无灾无疾。”
毕竟是方蔚筠的一片好意,明瑛才合上袖子:“那便谢过方师兄了。”
那编织的斑斓彩丝戴在他的手腕上,颜色正好,很是相宜。
明瑛穿着一身灰袍,这抹颜色也平添了几分生气。
“你戴着也好看。”方蔚筠不吝于称赞之言,明瑛才染上笑意:“多谢方师兄。你的眼光一向都是好的。”
窗外拂来几缕清风,听见门再度拉开的声音,想是方蔚筠出去了。
明瑛枕着袍裳侧卧着,觉得坐得太久未免累乏,就拢了拢斗笠穿上鞋履,试着推门出去。
他们所住的房子在客栈二楼,东西两处木梯伸延上来,下边大堂客往人来不绝。
刚来到客栈时明瑛已经病得迷糊意识不清,还是方蔚筠将他背上来的。
他脚下还有些虚浮,只是想看看屋外的光景,听着热闹的言笑晏晏,回想起记忆中人间的模样。
罗灯结彩红绿相映,街边包子铺炊烟袅袅升起,满院飘香。
提着灯笼的孩提追逐打闹着嬉戏,倒令明瑛想起他的侄子明灏。
明灏自幼父母双亡,是他次兄明琂带大的。
明灏跟着明琂学武艺和兵法,他说以后想要成为像叔叔一样厉害的大将军,要带领大军一统南北。
后来的事情,明瑛都不太清楚了。
神女娘娘说她将明灏抹去了记忆,送到了千里之外无人认识的地方,许他一世平安。
明瑛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如今都成了云烟前尘,一切又回到最初重新开始。
提着灯笼的孩子们嬉闹着跑远了,明瑛才回过神,灯火阑珊茫茫人海再无痕迹。
“华熹,怎么下来了?”方蔚筠看见明瑛出来,才快步走过来,伸手来牵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可别着凉了。”
明瑛不动声色地将手掩在宽袍下,低眸温软的说:“在屋里躺久了,有些闷,出来走走。”
站在檐下看见热闹的集市坊楼,遥遥听见迎仙女娘娘的乐曲渐近;年轻的姑娘媳妇们都凑到街边看热闹,掌柜家的姑娘也趴在花窗后探看着,一派喜色。
装扮作仙女娘娘的姑娘端着庄肃之态,一袭红裳灼灼如嫁衣,连锦绣花纹都精致华丽,金丝银线绣做龙凤呈祥之意。
明瑛面色骤白,抑制不住的恶心涌上来,方蔚筠已经伸手掩上他的眼。
那艳红的龙凤裙让他想起前世漫天的大红喜字,最好的绣娘熬瞎了眼睛赶制绣出来的喜服盛在檀木托盘里,合香熏过弥漫着浅淡的幽芳。
他冰冷的身体被裹在红色的喜服里,像牵线木偶任由宫侍摆弄。
“华熹,没事了,都是过去的了。”方蔚筠轻声安抚着他,直到热闹的喜乐渐远,感觉到明瑛似还微微颤抖着,前世的愧疚又死灰复燃并愈燃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