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七,穆太的生辰宴在众人惊讶的吸气声中照常举办了。
杨缨带着她那条价值连城的名为“倾世之恋”的钻石项链盛装出席,接受来自儿孙们和百多位嘉宾们的祝福。
穆伯升也很给面子地到场了。他挽着妻子的手,不厌其烦地向来宾重复着项链名字的来历:“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当年……”
杨缨嘴角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毫无波澜。她凝视着丈夫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细纹,仿佛在极认真地倾听他说的每一个字,内心想的却是用不了多久她就可以摆脱此人了。
终于。
三十年前,她也是这样戴着这条象征着美满爱情的项链,被他挽着手走进婚姻的殿堂。那天也如今日一般宾客满朋,座无虚席,他们在全场的祝福声和起哄声中宣读誓言,交换戒指,拥抱亲吻,感动得落泪。
三十年后,她的爱情死了。同样的喜庆,同样的热闹,她戴着同样的项链为它划上了冰冷的句号,今天这场宴席便是他们爱情的葬礼。
是她特意为它举办的葬礼。
穆伯升对此一无所知。
凡是与她相关的事情,他都不怎么上心。无论什么事情,她不说,他便永远也不会知道。
就像现在她站在他身边,许多人都看出了她的冷漠和敷衍,他却丝毫未曾察觉。
亦或许已经觉察出来了,但觉得无关紧要,便不予置喙。
在他眼里她就是这么个无关紧要的人。
缡真也来了,她邀请的。初出茅庐的主播们需要新闻和热度,无论好坏,她懂得。
年轻的女孩自信且张扬,顶着那张与她相似的脸,笑容满面地对她说:“生日快乐。”
已经有人朝她们看了过来。杨缨注意到了,却无动于衷。她问缡真:“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的女孩是如何忍受得了一个糟老头子的?不觉得憋屈么。”
缡真反问道:“其实我也想不明白,您这么多年来是如何忍受得了他的?我每次和他见面都觉得难受极了,这样的日子您居然能坚持三十年,不觉得憋屈么?”
“伶牙俐齿。”杨缨评价她,接着说“当然憋屈,所以我不打算再忍了。等再过半个月,也许是一周,你就能从报纸上看到我和他离婚的消息。”
报纸向来是八卦的宣传地,比如此刻她和缡真在众目睽睽之下举杯攀谈,明天这事就会登上江城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还会顺便针对她们的外貌评出个高低优劣。
可她怎么好意思和年轻人比美呢?她已经五十岁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小姑娘们当然要比她更美,必须比她更美,否则便是进化的倒退。
缡真听到她的话愣住了,半晌才说:“是因为我么?”
“一半一半吧。”杨缨不咸不淡地说。
缡真脸色有点发白,勉强笑道:“那我这罪过可有点大呀。穆太太,您真的要离婚么?江城有那么多花心的富豪,您是第一个因为丈夫出轨而想要离婚的太太。我本以为这不算什么大事。”
“你不必急着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杨缨淡淡地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小姑娘。”
“我已经三十了穆太太,女儿都快十岁了,她才是小姑娘。”缡真纠正道“我是未婚妈妈。穆先生答应每月给我们生活费,还负担了我女儿学习舞蹈的费用,我很感激他。圣经上说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权利,可以自由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穆太太,我真的无意破坏您的婚姻,我只是想生活得好一点。”
“哼,狡辩。他每个月给你们多少钱?”杨缨问。
“十万。”
居然才才十万?
杨缨看了看她,说:“才十万就能让你抛弃名声,枉顾人伦,去做这种违背良知的事情?”
她真不知该骂穆伯升太抠,还是该叹这女孩太傻。
才十万呐,穆伯升一个钱夹都不止十万。
缡真听罢苦笑:“穆太太,您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好命,不用为衣食奔波么?我出生在江城最大的贫民窟,连爸爸是谁都不知道。那里的许多人十辈子都赚不到十万块钱,经常为了一块面包或半根香肠打得头破血流,您一定没有见过吧?您见了一定会惊掉下巴。为了活下去,什么事都可做得,这是我们从会走路起就明白的道理。”
衣食无忧的金丝雀会在吃饱喝足之后偶尔惋惜自己失去的自由,却不知在风雨中苦苦挣扎的花儿早已羡慕它羡慕得要命。
谁也能可怜可怜她呢?
杨缨垂眸沉思片刻,然后慢慢说道:“你做主播的收入还不够养活你么?假如我每个月同样给你十万,你会离开穆伯升么?”
缡真默然不语。
杨缨笑了笑,转身离去。
“穆太太等等。”
片刻后,缡真追了上来,喘着气说:“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但我想有必要告诉您,权当感谢您对我的包容了。”
“什么事?”杨缨停住了脚步。
“穆先生他有时候会说梦话。”缡真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好几次听到他在梦里喊着‘上柔,上柔,对不起,原谅我上柔’,一直说,不停地说。穆太太,上柔是谁?您知道么。”
杨缨瞬间如五雷轰顶,险些站立不住。
“他当真这样说?”她颤抖着问。
缡真点了点头,见杨缨状态不对,赶忙搀住了她,连声问道:“穆太太,您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话了?您没事吧?”
杨缨摆摆手,轻声说没事。
其实她曾怀疑过的!她一直都有怀疑!可又不敢想得那么黑暗,穆伯升和穆骏,一个是亲生父亲,一个是亲生大哥,他们怎么会害上柔呢?
可当时船上只有他们三个人,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为什么他们都回来了,偏偏就她的上柔被永远地留在了海上?
这么多年来,怀疑就像一丛野草不断在她心里生根发芽,又被她拔了又拔,如今却被缡真的话彻底勾了出来!
“不行,不行,我不能再逃避了,我一定要问个清楚!”她在心底说。
十几年前那场海啸一直都是压在她心头的梦魇,折磨得她夜夜不得安寝。想到上柔有枉死的可能,她心痛懊悔得几乎连一秒都忍耐不住。
她踉踉跄跄地回到家中,却不见穆伯升和穆骏,只有穆杨一个人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低头思索着什么。
杨缨见到他,仿若见到了救星,扑过去抓着他的肩膀问:“杨杨,上柔是怎么死的?上柔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是不是被你爸爸他们害死的?你一定知道对不对?快告诉我!”
穆杨吓了一跳,惨白着脸许久不敢开口。良久后,他用飘忽不定的嗓音颤巍巍地说:“妈,你想多了。妹妹的死是意外,真的只是意外,谁也不想的,爸爸和大哥都很痛苦。”
“不,你骗我,你在骗我!”杨缨用力抓紧了他“杨杨,你是妈带大的,你说的每一句谎话都骗不了妈,你刚才分明在撒谎!如果事情是真的,那他们就是两个杀人犯,你要包庇两个杀人犯么?!”
“不是,妈,我……”穆杨着急地解释“我不是包庇他们,是,是……我没有办法,我根本没有办法!”
他崩溃地喊道:“我不想毁了我们这个家!我不是故意偷听他们说话的,谁让他们说话不避着我?妈,我也不想瞒你、骗你,可我不敢啊!我不敢告诉你,不敢让你知道,你那么疼爱妹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不能看着我们这个家四分五裂!”
“看来是真的了。”杨缨一下子瘫坐在地毯上,眼泪不受控地滚滚滑落“他们为了求生联手害死了上柔,对不对?我就知道……我早该想到的,是我的错,我总是不忍心把他们想的那么坏。”
她说着抬起眼来,注视着自己的次子:“他们是杀人犯,而你就是那个帮凶!”
穆杨愧疚地别开眼,不敢与她对视。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死寂地对坐着,直到佣人们簇拥着穆伯升从大门口一路吵吵嚷嚷地进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你们赶紧下班吧。”穆伯升冲佣人们挥挥手,说。
他今天喝了很多酒,脸色被熏得通红,见到坐在客厅里的妻儿,奇怪地说:“都怎么了?有沙发不坐坐地上干嘛?”
穆杨不敢出声,悄悄抬头看了杨缨一眼。
杨缨撑着身子慢慢站起来,走到丈夫身前缓慢而坚定地问道:“穆伯升,十二年前,上柔究竟是怎么死的?”
穆伯升愣了一秒,紧接着便斥责道:“怎么又提这个?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被海浪吹走了,我和穆骏来不及救,怎么还问?烦不烦。”
“是这样么?”杨缨扭头看向缩在角落里的儿子。
穆杨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张着嘴嗫嚅了半天,始终犹豫地望着自己的父亲。
“你——”穆伯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气愤地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他盯着杨缨的眼睛,沉痛地说:“当时风浪太大,船太小,救不了两个孩子。穆骏是我长子,穆家未来的继承人,必须活下去。”
“呵,所以你就杀了上柔?”杨缨悲愤欲绝“你是她爸爸,亲生父亲,虎毒不食子,你简直比撒旦还令人发指!”
“放P!你少在这胡说八道!”穆伯升怒火中烧“我疼爱上柔不比你少,你以为我想让她死么,我情愿死的是我自己!我杀了我自己都不会杀我女儿!”
他只是……他只是没有救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