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长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一小袋白面。今七很想打开看看白面长啥样,娘却不许,说要留到过年吃。
今七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90天,80天,70天……等数到10的时候,娘终于发话了,说要蒸白面馍。
“要不要掺点黑面?”爹提议。
“不掺。”娘斩钉截铁地说“就要蒸纯白面的,闺女长这么大还没吃过白面馍呢,我得让她尝尝。”
娘忙活的时候,今七就搬着板凳坐在灶前帮娘点柴火。娘把发好的面端进来,见今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看,“扑哧”一声笑了,说:“去洗干净手,让你摸摸它。”
今七连忙舀了盆干净的水,把手埋进去狠狠地搓了三遍。
白白的面在瓷盆里鼓成一大团,今七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平整的面团上立刻凹进去一个小坑,吓得今七赶忙缩回手指。
“好软啊……”今七喃喃着说。
又白又软,果然像云彩一样。
娘揪了一团面开始搓,边搓边说:“等着吃吧,蒸出来比这还软。”
一盆面被娘蒸成了三个大馍,还没掀开笼子香味就跑得到处都是。今七不停地追着蒸汽跑,贪婪地想把香味都吸进鼻子里。
娘被她逗乐了,撕下一块塞进她嘴里:“甜么?”
今七拼命点头。
其实她没尝出什么味道,只觉得嘴里的东西又松又软,还没怎么嚼呢就顺着喉咙下去了。这可是白面馍呐,纯白面的馍,怎么可能不甜呢?必须很甜!
爹见馍蒸好了,进来对今七说:“拿一个给你奶奶送去。”
今七却不敢动手,扭头看向娘。
娘手上的动作顿住,沉默片刻,说了声:“行。”
她找出一方干净的帕子,把馍包好塞进今七怀里,叮嘱她:“可不许偷吃啊。”
“我不吃,这是奶奶的,咱家还有两个呢。”今七抱着滚烫的馍一溜烟跑了。
娘把剩下的两个馍放进篮子里,又把篮子放到橱柜上。今七知道她想留到过年,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偷吃。
由于惦记着馍,今七连出门都很少了,每天眼巴巴地盯着橱柜上的馍看,看得娘直乐。
“闺女,我要跟你爹去赶集,你去不去?”娘问她。
今七果断拒绝:“不去,我要在家看着馍。”
娘笑道:“那行,你在家看馍吧。锅里有饭,你饿了记得吃,我跟你爹下午就回来。”
爹娘走了,今七继续看馍。不知看了多久,忽然感觉身边有动静,今七回头一看,是淑荷在门口站着。
“爹赶集去了,下午才回来。”今七对她说。
“我知道,我是来找你玩的。”淑荷走过来说“你在家闷不闷?不如我们玩躲猫猫吧,你藏起来让我抓你。”
“好呀!”今七开心地蹦了起来,她最喜欢玩躲猫猫了。
她找了好几个地方藏身,都被淑荷无情地抓到了。最后她干脆躲进床底下,用箩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你藏好了没呀?”淑荷问。
今七怕暴露自己,不敢吱声。
“今七,你人呢?你在哪里呀?”淑荷在屋里翻来覆去地找。
今七心中窃喜,淑荷果然找不到她了。
淑荷又找了一会儿,接着就出去了。今七在床下躲了好久都不见她来,也听不到动静,呆得无聊就自己爬了出来。
过了两天,娘突然沉着脸问她:“李今七,馍呢?”
“在篮子里呀。”今七窥着娘的脸色,心里升起一股没由来的忐忑。
“篮里就一个。说,另一个是不是被你偷吃了?”娘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今七见娘生气了,立刻急道:“我没有偷吃,我就看看。”
可是娘手边的篮子里真的只剩一个馍了,看能把馍看少么?
娘蹲下来握着她的肩膀,说:“不是不让你吃,可是你亲口答应娘要留到过年的,言而无信,这对么?”
“我、我真的没有……”
“不许撒谎!”娘说“李今七,你吃馍我不生气,可你要是撒谎我就真生气了!不是你吃的,难道是它自己长翅膀飞走的?”
今七抽噎着摇头,馍不会自己飞走,可是她真的没有碰它,咋就凭空少一个呢?
她想啊想,想了好久,忽然想到了那天的躲猫猫,立即奔出去找娘:“娘,娘——”
娘出门去了,只有爹在院里的树墩上坐着。
今七想没有娘找爹也行,便跑到爹跟前跟爹讲了一遍。
爹听完后沉默半晌,最后说:“我知道了,先别跟你娘说。”
今七以为爹会像之前找奶奶对峙一样去找淑荷,结果爹一点动静都没有。等到大年三十那晚,今七碗里多了半个馍。
“吃吧。”娘说“你爹给淑荷分了半个,这半个是你的。”
今七一听鼻子就酸了,眼泪啪嗒啪嗒往碗里掉。
娘不明所以:“咋啦这是,不想给淑荷分啊?可不兴这么小气啊,你都已经吃过一个了,给淑荷分半个又咋了?她也是你爹的闺女。”
今七的眼泪掉得更凶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可我也是、我也是爹的闺女。”
爹怎么能这样……
爹怎么能这样!
心心念念的馍就在碗里,又白又软还冒着热气,今七却一口都吃不下了。她推开碗,扑到娘怀里呜咽:“爹偏心,爹偏心!明明不是我吃的,馍是大姐拿走的,爹还要再分她半个!”
是淑荷哄她玩躲猫猫,趁她藏起来的时候拿走了馍,娘却到现在都以为是她偷吃的。爹说他知道了,知道的结果就是连最后一个馍都要分给淑荷。
今七越想越觉得委屈,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倒给娘听。
娘听完就不干了,扯着嗓子指名道姓地骂爹:“李立德,你给我滚过来!合着她闺女是闺女,我闺女就不是闺女了?要不是闺女告诉我,你这回又想瞒我多久?!”
“走,咱们找她去!”娘牵着今七的手就要出门。
“去哪儿?”爹杵在门口说“不许去。”
娘才不怕他,瞪着他说:“只许你的好闺女偷馍,不许我们拿脏啊?我告诉你李立德,我今儿个还非要兴师问罪不可了!你让我排老二没关系,可你要是敢让闺女也排老二,排在你那个宝贝大闺女后头——我一定跟你没完!”
什么排老二?今七听不明白,只知道娘是真的生气了,她从未见过娘生这么大的气,连拉着她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爹又说了什么,今七一句也没听进去,她一抬头,只见娘的脸上挂着两道湿湿的泪痕。
娘哭了?
今七害怕了,扯着娘的袖子安慰她:“娘别哭,我不吃馍了,我都给大姐,你别哭了。”
娘流着泪摇头,说:“不是这个。”
娘到底还是找去了。哭过一场的娘士气大振,爹根本拦不住。
今七跟过去时,淑荷正跪在三爹家的院里,捱着三娘的责骂。
“丫头片子长本事了,还学会偷人东西了!说,馍呢?!”三娘拿起苕帚打了淑荷一下。
“哎呀呀干啥呢这是,可不兴打孩子。”奶奶连忙把苕帚夺过去,埋怨说“不就是个馍么,吃就吃了,至于发这么大火么。”
三娘拉着脸说:“娘,你懂什么,小时偷针大时偷金,我今儿个不好好教训她,就是在为国/家养罪犯。她才多大就敢偷到亲爹家里了,这长大了可还得了?”
奶奶撒了手,不敢再拦了。
淑荷在地上跪了好久,愣是一声不吭,无论三娘再怎么发火逼她坦白“罪行”,她都不吭声。三娘没想到她会这么倔,气得又想打她。
这时,大哥从屋里跑了出来,抱着三娘的腿说:“娘,别打姐姐,馍是二妹吃的,姐姐一口没吃。”
他从怀里掏出吃剩下的小半个馍,说:“二妹吃了大半,剩下的全在这儿了,二爹给的那半个在厨屋放着。姐姐不知道二爹会给她馍,不然说什么也不会去偷的!娘,二妹从去年就惦记着白面馍,姐姐不想让她到死都吃不上,所以才、才……娘,你别打姐姐,求你。”
三娘颓然松手,苕帚直直地砸在冻结实的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今七后来才知道二妹病了,病得快死了,一直念叨着想吃白面馍。
最后一次见到二妹时,她无力地躺在淑荷怀里,两片白白的嘴唇一张一合,虚弱地问:“姐姐,天上真有吃不完的白面馍么?”
淑荷点头说:“当然了,你不是吃过么,是不是白白的软软的像云彩?云彩就是白面馍,但是在天上挂着我们吃不到,等人死后去了天上,就能吃到了。”
二妹笑了,说:“那满天都是白面馍,我可吃不完。”
“没事,日子长着呢,咱慢慢吃。”淑荷说。
二妹生在冬天,走的时候却有漫山遍野的花草来送她。三娘说这是好兆头,二妹下辈子一定不愁吃的。
她的肚子又隆起来了,奶奶开玩笑说说不定是二妹不舍得离开娘,又悄悄回来了。三娘听了叹了口气,说:“别,还是投到好人家去吧。她跟着我已经遭了一辈子罪了,何苦再来。”
今七越发喜欢看天了,却不再馋天上飘来飘去的白面馍。那是二妹的,她不跟二妹争。
她开始念书了,读小学一年级。某天放学回来,爹攥着拳头对她说:“闺女,来看看这是什么?”
爹摊开手掌,掌心里放着一枚小桔子。
“小金桔?”今七已经从书上认识了它,只是爹手里这只有点不大一样“怎么是青色的?”
“还没熟呢,你伯伯从南方寄来的,说一定要给你尝尝。”爹递给她。
今七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头发花白,缺了半根手指的人影。她接过去咬了一口,又苦又酸又涩。
今七想吐出来,又有点舍不得。
“跟你说了还没熟呢。”爹笑着说“厨屋里有大包,都是你的,等放熟了再吃。”
于是今七又添了一个爱好,有事没事就嚼没熟透的小金桔吃。
娘见了,不解地问:“不嫌苦么?咬这些青瓜蛋子作甚。”
“苦。”
当然苦,不仅苦还涩,不仅涩还酸,吃一口冲得皱半天眉头,要是吃多了,满嘴都是麻的。
“可是……还是会甜呀。”今七又说。
每次嚼到最后,她都能从苦涩里头咂摸出一丝丝甜味儿,正是这点儿甜勾得她一次次吃下去。
今七看着在厨屋里头忙活的娘,忽然觉得过日子就像在嚼一只没熟透的小金桔,苦涩酸麻占了十之**,所谓的甜顶多只有一二分。
可正是因为还有这一二分甜头勾着,才叫人心甘情愿地继续把日子过下去。(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