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很奇怪,活着的时候,总是看不到这样甘甜的笑容,差点没命后,突然看到,又觉得在人世间,还没活够。
姜漾的笑,是为他的。
姜漾尝试去抓住那支竖着的笔,很缓慢,但眼神专注。
于辛濯干脆直接递到他手上,他没有碰到一双温暖的手,但笔却被握住了。
仿佛这也是一种接触。
这种感觉,像上课传纸条的男女,隐晦青涩。
可是又让人开心。
姜漾捏着笔,笔尖来来回回,似乎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如果是于辛濯,他从来没有和他这么近距离过,即使他不承认。
想了想,他还是写了下来:你还会在这里多久?
其实他内心极其自卑,不太会相信这个魂魄会陪他很久,也怀疑过他的目的。
不过也所谓,还能比他目前的状况更糟的吗,要是他想要他的命,那就给他。
姜漾放下笔,等他回应。
但那支笔动了几下,写了三个字:不知道。
姜漾一下子眉头紧锁了,看来他是要走的。
很久了,他坐着不动,如一只呆愣的小羊。
于辛濯展开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自知徒劳后写下:我在三点钟方向。
小聋子一点一点转过去说话:“是这里吗?”
于辛濯又写下:现在在你旁边了。
小聋子“嗯”了一下。
于辛濯:你不害怕?
“不害怕。”小聋子回答。反而在这支笔写下这句后,姜漾还笑了下。
他们一直聊着,一直聊着,一个人,一支会动的笔,画面诡异,但姜漾乐在其中。
甚至觉得幸福无比。
聊着聊着,姜漾就困了:“你会睡觉吗?”
于辛濯:可以睡,那么也许我可以睡地板上。
小聋子:“你不用睡地板上,和我一起睡吧,睡我旁边。”
于辛濯佩服他的勇气。
但他还有一句要问,就稀里糊涂写下:你为什么能说话?
这句话出现的时候,姜漾还一愣,但很快,他肯定了心中的答案。
这个鬼魂,就是于辛濯。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语言并没有丢失。”
于辛濯不再多问。等小聋子安静躺下,他也躺在了小聋子旁边。
阴阳两隔,共枕眠。
﹉
第二天,姜漾很平静地睁开眼,外面的光线不再昏黄,他揉了下眼睛,“你还在吗?”
鬼魂其实不睡觉,只是陪着他时,闭着眼睛躺了一晚上,这会儿他拿起桌上的笔,上下上下。
姜漾很高兴,冲着那支笔点头,然后说:“你要……”
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有对么不正确,仿佛在戳魂的心。
他换了种说法:“我要去学校了。”
说完,有条不紊地起来摸索着早上的一切,但煎鸡蛋,他做了两份。
于辛濯嘴角上扬,但并非嘲笑。
小聋子上学,他当然也要跟着去。但没想到意外会这么多。
因为听不见,他差点被路过的车撞到,于辛濯把他拉了回来,心里吐槽他不省心。
来到学校,又有很多人投来异样的眼光。
不过今天的小聋子,看起来比昨天明媚,笑得比昨天灿烂。
他……一直都没有理会过这些目光吧。但身在目光中,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姜漾今天没法管别人,只是想的身边无形的那个人,就觉得做什么都是有意义的。
回到座位后,他拿出来了昨晚他们聊天的本子:你在吗?
没人回应他了,于辛濯不能那么做,不然会让他变得很奇怪。
他现在就很奇怪,嘴角一直挂着。
姜漾的同桌很奇怪地看着他,拳头过去敲他桌子:“你问谁在不在?我在啊。”
姜漾摇摇头,写下:我自言自语。
他同桌不解地摇摇头。
姜漾的本子突然就掉在了地上,这是于辛濯的回应。
像正在经历早恋的高中生。
一堂课,姜漾完全就是看黑板,嘴型也能看懂大半。
他的字迹工整如印刷一般,跟他这个人一样,干净,一尘不染。
于辛濯从来没有下过下面,更没走进过他的世界,原来他的世界这么安静,比雪落下时还安静。
这是一个很平常的早上,前排一个位置空了人,那是于辛濯的位置,现在乱七八糟地被他们的书挤占。
这一天快结束的最后一节课,天空下起了大雨。
走廊开始变得湿漉漉的,楼下灌木丛在雨中晃动,颜色各异的伞往门口移动。
教室里的学生很吵,他们在借伞,又有热心肠地给别人撑伞,拿书,唱歌,搞怪。
他们的世界很忙碌,唯独没有人理会角落的这个人。
他以前也是这样的吗?看着他们嬉嬉闹闹,然后离开。
等人走光了,小聋子才开始收拾书包。
于辛濯气得不行,拿起笔在他稿纸上写:你就不会去借一把伞吗?
这几个字很快,而且加了感叹号,能看出陪着他的鬼魂很生气。
“习惯了。”
一句“习惯了”云淡风轻,他把所经历的都当做了过往云烟。
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身后的鬼魂气得不行,看着这个娘娘腔就觉得他活该好欺负,活该被掩埋于人群。
前面那个人停下时,他灵魂直接贯穿小聋子的身体。小聋子停了,不知道怎么对付这雨。
于辛濯站在对他毫无作用的雨中,颇感头疼地回看却步的人。
靠,楚楚可怜给谁看呢,伞是吧,他找一把就是了。
于是平时横行在校园的于辛濯现在以鬼魂的形式横行在每个教室呢。
找了半天没找着,他直接去办公室,把自己班主任的伞拿了,那个在改作业的勤奋工作者毫不知情。
这是一把黑色的伞,他拿到楼梯口时,小聋子迈出步子跑了出去。
“哎——”于辛濯上前撑开伞。
那一刻,雨好像停了,因为没有落在姜漾身上,姜漾感觉,他好像获得了一片独属于他的天地。
一片只属于他的天光。
姜漾抬手,指尖触碰到伞柄的时候,分明摸到了一个人冰凉的手。
于辛濯比他高,于是他仰着头,朝他笑。
笑什么,不给我可怜了?别以为对我笑就能把你看顺眼忽视你的愚蠢。
此时一人走在打满落叶的树下,一把黑色的伞似握非握,却撑地笔直,像违反了地吸引力一般。
只有真正在伞下的人,嘴角噙着灿烂的笑意。
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幸福。
﹉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鬼神找上了门,他说道道:“恭喜你,获得了回归肉身的机会。”
于辛濯不明白,问道:“这是什么惩罚吗?我什么也没做啊。”
鬼神讪讪笑:“这是奖励,勿多问,给你肉身,这是给你机会,你想什么样都行,之后的你,是人。”
终于……是人了吗?怎么样都行?这句话他半信半疑,疑心是个圈套。
他还想问点什么:“那我可以选择不在……”
鬼神消失了。而他的后半句是:任何人身边也行吗?
他自觉荒唐,还问什么,当然可以了。
当晚,医院产生了一个奇迹,本应该在车上断气的于家少爷,变成植物人后起死回生。
这成了本市最大的新闻,也让那些妒狠他的人感到了危机。
他所在的病房灯光明亮,病房也熙熙攘攘,让一个刚醒来的病人得不到半点休息。
那些曾在他变成植物人时出门后念着他的面名字吐痰的人此刻说着违心的话,露出恶魔般的笑容。
恨他的人,觉得不该让人渣清醒,而爱的他人——姜漾,在感谢神明昭临。
那个躲在角落里流泪的小聋子,一直陪在他身边。
于辛濯把违心的人赶走,然后叫人把小聋子请了进来。
看到真人真身的姜漾,又成了那只爱缩头的小绵羊。
小绵羊走路缓慢,不敢抬头看于辛濯。
“你过来。”于辛濯跟他说话。说完才后知后觉他听不到。
于是他打了铃,叫护士过来。
这个过程,小聋子一直离他两米远。
于辛濯边写还边盯着他,怕他跑了。
等写完,举起来:你过来。
姜漾乖乖过去。但是还是很远。
于辛濯又写:到床边。
在人群远离的时候,他想过了,没有哪个地方,能比小聋子的心暖。
所以在小聋子慢吞吞地站在了他面前,看着于辛濯的眼睛时又觉得无比熟悉。
那个鬼魂真的是他吗?他不再想给自己心里安慰。
可答案来得很快,坐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倾身搂住了他。
姜漾身体一僵,低头看着胸前的那个人,满心的悸动。
是……是他!
于辛濯只觉得很暖,越暖他抱得越紧,不舍得放开。
他抱了多久,小聋子就站了多久,因为他也希望这样的温暖恒久一点。
希望不是个梦。
等于辛濯抱够了,才在本子上写下:你还能喜欢我吗?
姜漾在心里读了这一行字,然后写道:你能喜欢我吗?
这一次,目光是真的对视,他期盼已久的少年在他怀中,眼里满是肯定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