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村周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个玩乐的好去处,但住这一片的人都是庄稼汉和四处张罗做生意的,没人有闲情欣赏,倒是人人都怨这山路十八弯,一辈子不出外面的也大有人在。
山路险峻峭拔,自然为难车夫马夫,挑担子的、赶牛车、赶骡子的,无一不深受其害。辛三和陈水初三那年,陈老汉出事了。
得到消息那天,班上正开展上学期表彰大会,第一名的奖状刚落到辛三手里,就有个脚夫火急火燎地闯进来,对着全班学生扫了一大圈,喊道:“陈家村的陈水,陈水在不在?你老汉出事儿了。”
话音刚落,全班人的目光都落在最后排鹤立鸡群的陈水身上,他噌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问,我爸咋了?
辛三揣起奖状,下座位跟他哥一起收拾东西,两人当天晚上赶回了陈家村。
陈汉年纪越来越大,这些年风雨无阻地赶车拉货,腿脚早就不复当年灵便,下过雨的山路湿滑,斜坡上人都站不稳,更何况还要拉着骡车,一个不留神,他就摔了一跤,重物砸在他背上,直把他砸得晕死过去。
幸好有过路的认出他,帮忙把人搬去了镇上医院,可人家医生一看这情况就说得动手术,镇上做不了,要去县城。没办法,只好告诉陈家村的人,让他们去找找陈汉老婆孩子,一起送到县城。
当晚娘三就租了一辆小车,驮着嗷嗷叫的陈汉进城寻医。那车夫热情,一路上给他们讲了不少城里头的好医院,把人送到目的地了才走,也没多收钱,红娘再三谢了他。
辛三和红娘对城里头不陌生,但陈水和他爹都是头一回,红娘领着一家人交费、排队,悬着心坐在了医院大厅的长椅上。辛三从布包里掏出几个橙子,给红娘剥了一个,又要给他哥剥。
陈水问他:“啥时候买的?”
辛三说就知道你们心头一慌,啥都记不得,我用奖金买的。
辛三说的奖金是他得了第一名能奖励五毛钱,看这样儿,全买橙子去了。陈水接过来,问他:“橙子啥味儿,这么值当你把钱全花了?”
辛三努努嘴:“你尝尝。”
陈水剥完囫囵吞了一大半,在嘴里裹了一转就吞下去了。辛三说你咋这么吃,陈水问他该咋吃,辛三又给他剥了一个,一瓣一瓣剔好白须,才说:“张嘴。”
陈水喉咙里干得冒烟,也没尝出啥味儿,就咽下去了,辛三跟他瞪眼,不让他吃了。没过一会儿又不忍心,把手里那个塑料袋揣进了陈水怀里。
娘三在医院守了七天,好在晚上温度高,三人就在医院大厅跟其他人一样打地铺。
辛三睡不踏实,医院地板水泥砌的,硌得他脑袋疼,他平时在学校都要枕着厚衣服睡,后来陈水知道,省出半个月伙食费给他买了个最好的棉布枕头。
辛三得知这件事奇异地愤怒,隔天就把枕头扔回给他哥,骂道:“我不要你浪费钱买这种劳什子,你又不是我爹,装什么大头。”
陈水摸着脑袋不明所以,同个宿舍的人都笑话他,哎哟三儿让哥哥吃瘪了。陈水几拳往后抡过去,“谁让你们叫三儿?”三儿是他陈水的,只有他能叫。等他回过头,三儿早没影儿了。
当晚,陈水灰溜溜地跑来辛三宿舍门口,隔着窗户喊“三儿。”辛三本来也没睡着,经他哥一闹腾,又怕惊醒其他人,只能不情不愿拉闩出去。
那天正好是农历十五,月亮像个白玉盘高高地挂在天上,照亮了辛三和陈水。
陈水手里还捧着那个绣了花的棉枕头,他说:“三儿,哥没浪费钱,这都是哥自己省下来的,怕你睡不好。”
辛三哪能不知道,他哥饭量多大,前段时间吃得多差,他还每天寻思这人是不是要攒钱交女朋友,谁知道……
辛三抬起一双红通通的兔儿眼睛瞅他,陈水哪经得住这么一瞅,白晃晃的月光下,三儿跟块玉疙瘩似的,他的心都要碎了。
“欸,没事儿,是哥不好,哥让咱三儿担心了。”
于是这件事儿就这么翻篇了,当晚辛三也接过枕头,老老实实爬回床上睡觉了。陈水隔着起了雾的窗玻璃一直看他,好一会儿才走。
辛三在水泥地上翻来覆去,转过身看陈水。他哥背对他躺着,没啥动静,正当辛三想回身继续睡时,旁边突然传过来一声抽泣。他微微挪近了一些,借着月光看见他哥在发抖,抽泣声也是他发出来的。
陈汉这一遭,生死难料,或者说,就算治好了,以后也难拉车了。辛三知道这些,是因为村里人张罗着把陈汉被压死的骡子卖了,当时他听村长说,这畜生陪了陈汉大半辈子,两个都是时候歇了。
辛三默默伸手拢着他哥,头贴在他后背凸起的骨头上,轻轻说:“哥,爹会好起来的,不管发生啥事,我跟你都长大了,可以撑起这个家。”
陈水抖得更厉害,他攥紧辛三的手指,想夸夸他,却呛住了。
辛三在他前胸打拍子,跟红娘小时候哄他一样,哄着陈水。
这一晚,也是月圆夜。
七天之后陈汉被推进了普通病房,陈水扑上去拉着他爹哭,红娘也在旁边落泪。陈汉把人都招呼过去,挨个楼了一遍,又摸摸辛三和陈水的脑袋,笑声爽朗:“哭啥,爹还在,天塌不下来。”
陈汉身体养好之后,带着一家人在县城开了家饭店,热热闹闹炒了四五个大菜,尽管这顿饭花去了他赶骡车一个月攒下的钱。
一家子团团圆圆回到陈家村,村里人络绎不绝地来看陈汉,对着外人,陈汉总是笑得开怀,说他身子骨硬朗着,可对着红娘,他却说:“红儿,我这肩背还有腰都动了手术,医生的意思是拉货肯定干不了了,以后只能拉拉人。”
红娘抹干眼泪,抓着他的手:“我和辛三跟了你们父子俩,享了多少福,别说你还能行动,就是有一天要我照顾,也使得。”
陈汉抱紧红娘:“就是苦了两个娃娃,我不能赚钱,咋供他们读书呢?”
红娘拍拍他的后脑勺:“你忘了,我还会做些针指,以后咱家我来当劳动力。”
陈汉这辈子就有过两个女人,陈水他娘死得早,还没来得及让她享福;红娘嫁给他也没几年,如今又要过回苦日子,他这心里,像被人拿着大锤子敲打似的,一阵连一阵地疼。
他不认命啊。
又托生意伙伴给他物色了一条骡子,白天出门说着去拉人,其实仍旧做着拉货的买卖,寻常雇主只当他生了场小病,也愿意让他继续拉货。
天不遂人愿,陈汉身体越来越受不住力,有天没拉住装满货的车子,连骡子带货一起滚下山沟去了,回来掏钱还了主顾、赔了骡子,这才安安分分地撒手不干了。
陈家彻底穷了个叮当响,更何况每月还要花钱抓药给陈汉养身体。
红娘虽然没有明面上跟兄弟俩提,但辛三心里门儿清,这天学校放假,吃完早饭,他拉着陈水到陈汉面前,宣布:“爹,我俩不读书,去学本事行不行?”
彼时陈汉还在熬中药,一股火蹭蹭往他天灵盖冒:“说啥话呢,你俩读书去,再怎么着也得把书读完咯,考上个状元才行!”
红娘也知道他态度坚决,临行前交代兄弟俩省着点花,好好学。
以前每回都是陈汉拉他们到镇上,如今这个男人也步履蹒跚了,赶骡车的背都挺不直,视线里,陈汉佝偻着,像个迟暮之人。在陈家村待了这几年,辛三也渐渐对这片土地升起了故乡般的情感,说不清是人的原因还是物。
辛三今年十三岁,他哥十六。镇上中学教学质量一般,辛三除了做学校发的练习册,还常常拉着陈水到镇上书店抄题做。两人一待就是一下午,抄得手软腿软,陈水看他弟这么爱学习,打心眼里高兴,逢人就吹嘘他那能考年级第一的三儿。
辛三订正完自己试卷上错的那两题,伸手去扯陈水的,陈水不给他:“为啥看我的。”
“我帮你分析分析。”辛三一本正经地说。
陈水心虚,他哪能给,含糊说:“我没考好,自己订正就行。”
辛三捏住试卷一角,喊他:“哥,我想看看。”
陈水就无话可说了,三儿乖乖喊他一声“哥”,他命都可以不要。
辛三盯着试卷上鲜红的错处拧眉:“这些题目,我不是给你复习过吗?”
陈水考试时犯困,直接睡着了,一睁眼离考试结束只有十几分钟,他哪顾得上那么多,胡乱填了一通。可是对着三儿严肃的表情,他不敢提,只能低着头说自己当时没理解透。
辛三叹了口气,说:“你今晚在宿舍等我,我给你讲讲。”
陈水一回宿舍就提着桶和毛巾进了澡堂,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了两遍肥皂,才用水冲干净。辛三来他宿舍时,陈水已经架起了小桌板、点好了煤油灯,兄弟俩靠坐在竹席上,挨得挺近。
陈水比辛三高出一头,凑近时呼出的热气老往他鼻子、耳朵眼儿钻,一股皂香,辛三默默挪远了一点儿,陈水会错意,一扬手把汗衫脱了,露出光裸的胸膛。
辛三愣着:“你做什么……”
陈水说:“你不是热吗,我也热。”
他伸手撩起辛三的衣角:“三儿,你也脱了呗。”
辛三“啪”地把他手打开了,转过头继续看试卷,嘀咕:“我不热,心静自然凉。”
陈水:“……”拐着弯儿说他静不下心呢。
辛三一走,陈水立马熄了灯,把桌板收好。舍友问他,又出夜工呢?陈水点点头,答是。
他摸黑绕到宿舍区背后的小土墙,敏捷地起跳、翻身,没几分钟就蹿到了工地上。夜间机器隆隆搅着混凝土,工地旁烟尘弥漫,陈水吸一口气,觉得肺里灌进去一堆沙子。
预估三章完结,貌似失败(捉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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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美人鱼不上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