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是谁把他送到我面前,我更关心他为何会来天命教。
晏双的娘是慈航静斋的圣女,爹是千秋盟的少盟主,哪怕他们都不在了,这样的出身也不该沦落到魔教来!何况他的父母可都死在天命教手里……
当年的情况实际我了解得不多,我只知道后来教主命人将晏长云的头颅系在了出征的战旗上,等千秋盟的人见了这面独特的旗帜,果然军心大乱,四散溃逃。教主亲自出马,一连击杀了千秋盟的好几个令主,致使千秋盟伤筋动骨,一败如山倒……
不多时,千秋盟就舍弃了苍梧山的据点,灰溜溜地一路逃窜回了江州的大本营。
我此前呆过的那间茶馆得以光明正大划入天命教名下,而今来往教众如云,不过成了家妓院。
再后来,听说老盟主委任了一位新的少盟主……
在这些传闻里没有半点晏双的影子。
我连夜遣手下的人快马加鞭去往江州打探消息,天命教手里果然早就握有晏双的情报,翌日便从江州的据点传回我想要的消息。
十二岁,入昆仑剑派……师承孟成珏。
为身具剑骨之逸才,进境神速,不出三年即领悟昆仑剑法精髓,一剑出,如雪练白霜,如静影沉璧。然此等绝俗之剑实乃仁心之剑,不染杀气,不伤人命。
十八岁,至千秋盟,因师出昆仑被遣往昆仑协助浩然盟与娑婆门交战……
第二年岁末,白梨谷一役,信号烟燃放三息,弥漫数里,然援军迟迟不至,浩然盟大军惨败,死伤数万,其人受俘至娑婆门。
二十岁,自娑婆门逃出生天,连夜返江州入千秋盟,当晚被打入大狱,指其与娑婆门勾连,致白梨谷伤亡惨重。
……到此戛然而止。
我问晏双:“是教主救了你?”
他摇首,“是他让娑婆门的人来劫了狱。”
那天后我就将晏双带回了我的地劫山,地劫山很大,往常只有我一个人,还有几个稀稀拉拉的守卫,空得荒凉。原本可以给他拨一个旁的住处,但我总觉得他这模样得呆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才安全,于是将他安置在我的屋子。
而后……我就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他甚安静,我不问就不说话,也鲜有什么大的动静或流露出鲜明的神情,只静静呆在那儿,宛如角落里扎根的一株驯静的莲,又如一樽如冰如玉的雕像,像是无论我用再专注的目光瞻仰多久,也不会融化分毫。
而我纯粹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唯有呆愣着望他出神。
我好比一个忽然得到了一样稀世珍宝的乞丐,又好像一只偷拿了枚价值连城的宝石的乌鸦,将他藏进了自己阴暗逼仄的巢穴,而他自身愈发凸显出与这个地方的格格不入。我一面小心翼翼,不知该如何对待他,忧虑这般污浊的环境玷染于他,害怕身侧群魔环伺一不小心让他跌落受损。一面患得患失,不知是要将他藏好,还是……让他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我生平头一次设身处地去为另一人考虑,这并不难,因他是晏双。我想我曾是这世上除生身父母外最了解他的人。
心中几乎生出了一丝柔软的恻隐,继而产生了这一想法,这个念头同时又让我感到隐隐的不甘不愿,但我竭力按捺下去。
“你……想回昆仑吗?”我问。
他闻言安之若素。
我又说:“我可以帮你。”
他却说:“昆仑乃是非之地。”
“娑婆门再厉害,也不敢公然挑衅昆仑派。”
“倘若我回去了,就不一定了。”
我再一思忖,提议道:“那慈航静斋呢?静斋乃武林圣地,如若能从门中请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为你说话,或可洗脱你的罪名。”
晏双摇摇头,“正道已无我容身之所。”
他的语气平稳而淡然,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确凿的事实。
娑婆门的劫狱之举,只怕更加坐实了他与魔教勾结的罪名。
这些天来不管我问什么,晏双俱如实相告,毫无隐瞒,说话时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会转过来凝目于我,眸深处似有冰泉幽咽。
他漆黑的瞳色里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
他的神色骤然起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睫羽抖动了一下,但并未眨眼,仅是眸光幽微闪动,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面露惘然之色,他道:“韩诤,你十足奇怪。”
“教主将我送予地劫魔君,而你转手要送我回正道?”
我自然知道此举古怪,但他或许不知道——晏双呆在这个屋子里又有多古怪。
“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何?”他第一次对我发出了疑问,“我不能入魔教?”
“你如何入魔?”我质问道,“你在昆仑习得的剑术杀不了人。”
“你也上不了战场,纵然改换了身份立场,但你能对昔日的同袍反戈相击,兵戎相向吗?”
他轻敛了一下眉,如一线涟漪浮动于春水,下一刻,则有浮光跃金。是他舒眉笑了。
“我自然有能做之事……”说着从我身侧起身,衣衫拂动间带出了窸窣的声响,他走到我身前,弯下腰朝我伸出一只手。
那只手也像冰雕,欺霜压雪,十指却纤细如柔荑。
他的手落在了我的手背上,触感如玉,似温润,又似沁凉。
“魔君,我会自荐枕席。”
我猛然抬头,直愣愣地望着他。
他说这话时,神态仍然安定寡合,显得既顺从,又淡漠。似乎并不关心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是何等惊世骇俗之语。
我抿抿唇,压下胸中的惊心动魄,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先把这只手虚虚盖在他手背上,而后慢慢地、慢慢地从他手下抽出手,又压在自己手上,两只手合在一起往他手背拍了拍。
我自然而然地收回手,腾地立起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我实在忍不了了!
————————————————
我去见了教主。
上去先冲他好一通溜须拍马,夸赞他的胸有宏图、深谋远虑,这些年在他的领携下才将天命教发展得风生水起,一跃成为当今江湖上数一数二、人人闻风丧胆的魔门。
教主不耐地一拂袖,“有话就说。”
我顿了一下,试探地询问道:“教主往千秋盟高层里安插了人?”
他不答反问:“何以见得?”
“晏双当年明明去的千秋盟,怎会被派遣到千里之外的昆仑?”
晏双是晏长云之子,单凭这点,就不该被差遣去昆仑的战场。纵然浩然盟与千秋盟从建立之初就有绵亘至今逾百年的盟约在,但南北武林不和、各派之间多有龃龉这些污糟事儿天下皆知。晏双若低调还好,但他的身份注定了扎眼,在浩然盟非但不会受重用,还会为他惹来一堆撇不清的麻烦。
教主问:“你以为是谁?”
我沉吟道:“而今的千秋盟少盟主?否则……好歹是前少盟主之子,怎会一朝沦落为阶下囚?”
教主从咽喉里发出“嗬嗬”的闷笑,慢悠悠地摇起了头,“这个身份太引人注目了。”
“不过……”他话音一转,笑道,“你所言不差,这一切确实是我的手笔。”
“与娑婆门那些锱铢必较的臭女人交涉,差遣和排布那些只能躲在暗处的鹰犬……这中间可废去我不少周章,”他将目光转向我,似笑非笑,“韩诤,你要如何感谢我?”
这是承认晏双会有今日的局面都是他在后面一手推波助澜了。
一道怒火冒着热气蹿升而上,我按捺着没表现出来,只问:“为什么?”
“当年你杀了晏长云后,很快忘了你杀的第一个人,却忘不了你扮演的第一个人。”
“所以我亲手把他送到你面前,了却你的执念。”
自背心陡然泛起一股寒意,仿佛一条无形的蛇滑过,我根本不知他是何时从何看穿了这一点。
在我沉默的时候教主又说:“还是,你对如今的他不甚满意?”
“若是如此,我就将他送到血牢鬼狱去……”他勾起唇角咬着舌尖低柔道,“做牢妓。”
血牢鬼狱,历来是一处关押那些与天命教不共戴天的死敌、和触犯了教规的悖逆之徒的牢狱,他们大多是武林上俯仰一时的高手,或天命教内穷凶极恶的魔头。
我连忙俯首,语声恳切:“教主深恩,属下铭感五内。”
“那你为什么不碰他?”
他乜斜着眼观视我,也不知从我身上看出了什么,嗤笑出声:“出息!”
“你怕他跑了?那就废了他的根骨打断他的腿。”
“你怕他被其他人伤到?放心,说了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了。教内若是有任何人敢妄动,就一刀杀了。”
“哪天你死了,他也得死。”
这些话,他一律说得轻描淡写。于他而言,这都不过是轻而易举只手翻覆之事。
我这个时候才意识到一个晏双或许早就了悟的问题:他回不去了。
而这一切,是因为谁?因为我。
因为我——他的杀父仇人,对自己扮演过的他的一点虚缈的影子生出了眷恋的痴妄。
我想:他应当恨死了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韩诤的故事·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