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山林里的温度急速下降。
虞怜被冻得瑟瑟发抖,只能尽量缩成一团保存体力,心里一边暗骂文骋该不会是诓自己的吧,就是想把自己骗到山林里冻死。可转念一想他要是想杀自己,昨夜可以动手,今天在虞府可以作壁上观,实在没必要这么大费周折。
“再信你一回……”虞怜嘟囔道,她又冷又困,山林夜间霜寒露重,她只好躲进一棵古树的空心树干里。外面依旧是浓到化不开的夜色,周围还时不时传来幽长的狼嚎。
她其实不能太长时间待在黑暗里,这是她的隐疾,就连最亲近的幼弟明月都不知道。自从七年前的那个深夜,她从天牢里逃出后一路被麒麟卫追杀,终于被逼到了大周京城北面的一座深山里。黑暗中她跌跌撞撞、慌不择路,险些一脚从悬崖上跌落。
达达的马蹄声到了面前,她勉强稳住身形,看着马上坐着的麒麟卫。为首的那人身着黑色盔甲,脸被麒麟卫特有的面具罩着。
那是麒麟卫指挥使陆柳,这支神秘军队的最高指挥者,当今天子最为倚重的一把利刃。
“沈昭,别逃了,跟我们回去。”
面具下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沈昭攥紧断了弦的长弓,她认得那个声音。就是他严刑拷打自己的父亲,逼问他有没有通敌叛国,就是他抓住自己和母亲灌下蓝田醉,再让父亲亲眼看着她们母女毒性发作、痛苦挣扎的模样。
那时她被关在父亲隔壁牢房里,听到里面不断传来鞭打、怒骂和审问,吓得缩成一团,不敢睁眼看父亲的惨状。
“快说你是怎么和北境勾结的?”
“我……我从未叛国……”
“冥顽不灵!陛下被北境贼子重伤,你对得起他这么多年的恩遇吗?”
“我沈氏一族世代为国尽忠,从未出过叛徒!”沈烈怒吼道,“谁给你们的胆子,颠倒黑白诬陷忠良!”
麒麟卫们像是被镇住了,鸦雀无声,沈昭悄悄睁开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只见一个高挑俊美的男子缓缓从人群中走出,麒麟卫们自觉让出一条道。那男子走到沈烈面前,平静地说:“梁国公、镇国大将军、兵部尚书,果真气场不同凡响。可惜这里不是你的沈家军营帐,也不是你的兵部。”
“这里是天牢。既然沈将军不肯说真话,陆某只好用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他拍了拍手,只听门外走廊里传来铁链撞击声,和重物在地上拖行的声音。门打开了,一个浑身血污、披头散发的人被推搡进来,咚咚摔倒在沈烈面前。
沈烈立刻认出了,他大喊一声,目眦欲裂,简直要将陆柳生吞活剥了:“陆柳!你做了什么!”
沈昭也认了出来,扑到牢房门口哭喊道:“母亲!母亲!”
她那尊贵优雅、美丽清冷如同神女的母亲!居然被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
“呦,我还忘了你呢。”陆柳听见喊声看向沈昭,周围几个麒麟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露出不忍的神色,只有陆柳兴奋道:“把她也带过来,用一样的。”
“大人,蓝田醉毒性猛烈,我怕小孩子用……”
“拉下去,杖责八十,用心打,”陆柳吩咐道,立刻有人把那求情的麒麟卫拖了下去,“看谁再敢给叛国贼求情。”
“我父亲不曾叛国!”沈昭虽然浑身发抖,却依然倔强道,“说我父亲叛国,你们可有证据吗!”
陆柳冷笑两声:“这脾气倒是和你那骄傲父亲一模一样,你也是留不得了——来人呐,灌药。”
她被按倒在地,嘴里灌入了苦涩辛辣的药汁,她拼命摇着头想吐出来,一个麒麟卫在她脖子上一拍、毒药尽数吞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北境王族天赋异禀,身上的血液可以解百毒,所以特意研制了这蓝田醉,好好享受吧。”
蓝田醉刚一入腹,她就感到像是吞下去了一团烈火,灼烧着她的每一寸血肉、碾压着她的每一处骨头。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发出了那样惨烈的叫声,没意识到自己痛得满地打滚,直到那个男人说:“得了。给她解药吧。”
一颗冰凉的药丸被塞入口中,疼痛终于消失了。她瘫在地上缩成一团,依旧在颤抖,被麒麟卫抱回了自己的牢房。
隔壁牢房传来一声绝望的叫喊,她扭头去看,只听一声沉重的撞击,那个饱受折磨的男人正在缓缓滑落在地——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那个画面永远定格在了她的脑海里,在每一次的噩梦尽头出现,一遍又一遍让她重温这痛到骨髓里的惨烈景象。
她的父亲沈烈啊,那样一个铁骨铮铮、戎马一生的人,居然被这个人折磨得活活发了疯,一头撞死在天牢的石壁上。
还未断气的时候,他恢复了神智,用食指沾着血留下了一首绝命诗,意思是自己已死,恳求皇帝放过自己的妻女。
沈昭眼睁睁地自己的父亲断了气。陆柳走进牢房,看着那怒目圆睁的尸/体,叹了口气,然后吩咐手下:“把这诗擦了吧。”
她眼看着那恶鬼要抹掉父亲最后的话语,不由得把铁链挣得叮当作响,可依然无济于事,陆柳听见动静走过来一看:“急什么,明日刑场上你们就能一家团聚了。”
然后转过身看着随从:“看见了吗,这就是叛国的下场。”
悬崖上,陆柳注视着沈昭,面具后的那双眼一如既往的冷酷。沈昭也冷冷地回视,只恨手里的长弓断了,不然自己一定要亲手射穿这仇人的喉咙。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还能逃去哪里?”陆柳嘲讽道。
沈昭反而平静下来:“阴曹地府,皇帝也能管吗?”
“那确实管不了,”陆柳笑道,“你要是想自尽就请便,我们倒也省了功夫,还得赶着明天去砍沈家剩下的人头呢。”
沈昭咬牙道:“好,姓陆的你记好了,我今日要是侥幸不死,今生今世一定会问你讨回这笔血债!”
然后她一扭身,伴着无数羽箭飞出,果断跃下了万丈悬崖!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自己没死,而是挂在了一棵大树上。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肩膀却传来钻心的疼痛——摔下来时一根树杈穿透了她的左肩。
沈昭笑了笑,老天总算是开了一次眼,留下了自己这条命。突然她听到下方传来一阵脚步声,那是麒麟卫在搜山。此刻她仗着夜色掩蔽可以暂时活命,一旦天亮,那就是无处遁形。她思忖片刻后,一声不吭、忍着痛硬生生把那根树杈砍断,草草包扎后飞身跳下树杈,寻了一处山洞。
她在山洞最深处遇到了一条巨蛇,拼死杀了那蛇后喝了蛇血,在洞穴里躲藏了三天三夜。第四天她发起了高烧,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要烧死在山洞里,她冒险钻出山洞寻找草药,刚一出山洞就被人围住了。
她以为对方是麒麟卫,下意识就要防卫。那时她已经是撑着最后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挥着匕首,只听见为首那人叫道:“阿昭!我是你义父虞敏!你不认得我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她终于放松下来,然后一头栽倒在地、彻底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自己身处青州一座寺庙里,虞敏告诉她自己并未受到牵连,也不会有人想到她藏身在此处。沈昭煎熬了多日,此刻终于等到了生机,她看着窗外的天色嘶哑道:“义父,我已经好了,您看护多日实在辛苦,快去休息吧。”
虞敏红着眼道:“好孩子,到这个时候了还操心我做什么……也罢,我去看看解药的事如何了,那帮狗贼居然对一个孩子用蓝田醉这种东西,实在是造孽。”
他吩咐丫鬟守夜,沈昭却说:“不必了,吹灭蜡烛都去休息吧,我明日就能起来了。”
虞敏犹豫了一下,一个丫鬟心直口快道:“姑娘有所不知,这几日你虽然在昏睡中,可是必须时时刻刻点着蜡烛,一旦熄灭你就开始挣扎、咳血。老爷说是在那山洞里躲藏太久的缘故……”
“那么多话,去看着姑娘的药。”虞敏打断道。
沈昭默了一默,没想到自己居然成了惧怕黑暗的废物。
……
七年后的虞怜睁开眼,这么多年来,她想尽了各种办法,却还是克服不了对黑暗的恐惧。有人陪伴还好说,一个人待在黑暗里太久,脑子里就开始出现奇怪的声音。
“沈昭啊沈昭,你可真是个废物,在世上苟且偷生了这么久,还不去给沈家报仇!”
“你这种人,怎么有脸当沈家的女儿,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
更让她恐惧的是,这些声音有些听起来像是她自己,有些则像是她母亲,北境长公主银璃。
虞怜按了按太阳穴,感觉到脑海里响起了微弱的喊声,已经开始了。
“你明明知道沈家是清白的,为什么躲藏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去给沈家洗雪冤情?”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母亲,你在责怪我吗?”
黑暗越发浓重,那声音也越发清晰,一字一句撞击着她的心房:“你身上的力量我早已解开,去吧,去报仇吧,不然你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义!”
虞怜捂着耳朵,徒劳地想要堵住那可怕的声音,却发现无济于事,她摇着头,混乱中觉得自己也要和父亲一样疯魔了。
不行。
我不能疯,我也不能死。
她终于怒吼一声:“够了!都给我闭嘴!!”
下一刻她的右手掌心忽然腾起一道银光,一个银色身影从她的掌心盘旋而起,向洞外飞去!
那身影在树林里盘桓许久,虞怜终于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在那淡淡的银色光芒照耀下,整座树林仿佛都涂上了一层银粉,原本阴沉沉的山林变得祥和而静谧。
“——母亲。”虞怜喃喃道,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
银璃浑身散发着银色光芒,冲着女儿温和而动情地微笑,然后她的身体如同烟雾般开始慢慢消散——
“不要!母亲!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银璃伸出一只手点在她的额头,止住了她的一切动作:
“我的阿昭长大了,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了。”
说完,她化作了一只绝美的银色凤凰,那凤凰展翅直冲向天空、发出一声幽长悲凉的清啼,然后缓缓飞下云端。无数缕银色光芒随着凤凰的翅膀、尾羽划过天际,凤凰径直向虞怜飞来。
虞怜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凤凰径直扑向她的怀抱,所有的光芒都涌入她的右手掌心,凝聚成了一个银色的凤凰图案。
“多谢了,母亲。”虞怜抚摸着那图案,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