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芳草,风絮纷纷。
杳杳钟声间,绕过画拱承云的庙宇,现出一段长满青苔的石阶。
萧肆随监院一路沿阶而上,身畔参木深翠,系挂着青铜古铛敲出细碎声响。
“丹青祠这些年香火愈发稀薄,犹记得王爷去年此时来寺中,还能见到三三两两的香客。”监院年事已高,身形佝偻,每行一段便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幽径通向后山中的禅堂,四周杂草丛生,枝叶交映,春来秋去也不曾留下几个脚印,年年今朝来到此处的,唯有萧肆一人而已。
监院将人送到后堂便下山了去,堂中积灰已久,金铜佛像一丈六尺之高,其下佛龛供着一副年头已久的女子画像。
萧肆踏着香灰残屑走上前去,凝视着画中女子的面庞,身形良久未动。
忽而,禅房外刮起大风,惊动了枝头歇脚的麻雀,浮影自佛像上飞掠而过。
一连闷热的半个月的天气就像是酝酿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风雨,从无到有,不过眨眼的功夫已有瓢泼之势。
不多时,一阵脚步闯入雨声,既而一道云白色身影小跑至门廊下,伸着手臂抖落伞上的雨水。
萧肆将目光从画上收回,微微侧身,冷眼看着这位前来避雨的“香客”。
“看来丞相不似传闻中那般体弱,这么快便能下地走动了。”
明姝闻声回眸,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没想到王爷也在此处,明某听闻这丹青祠的佛祖甚灵,先前中箭险些丧命,便想着来此处拜上一拜,驱驱晦气。”
萧肆依旧冷眼看着她,即便一言不发,那目光也足以戳穿她的谎言。
且不说这后山禅堂向来无人问津,若真有显灵一说,如今也不至于这般香火稀薄。
明姝被他盯得愈发心虚,好在也没期望能骗过他,将伞倚靠在墙边,从香灰较少的一侧走入堂中,以免弄脏了衣摆。
“京中眼线防不胜防,明某特意来这无人的庙中寻王爷,其实是想请王爷看看这本账册。”
账册在她袖中揣了一路,边沿沾了些雨水微微翘起,萧肆目光上移,看到那双纤细的指骨苍白中泛着几分冻红,大抵是伤势未愈便跑了出来。
“丞相乃千载难逢的奇才,自己都瞧不出端倪,如何断定本王能帮你?”
明姝也不拐弯抹角:“私铸兵器一事若当真牵扯出徐国公,对王爷只会百利而无一害,王爷是聪明人,自然白白不会浪费机会。”
萧肆伸手去接,明姝下意识将指尖缩回,趁他翻看之时,抬眼望向佛龛中的画像。
画中女子身着佛衣,虽已削发为尼,却遮不住眉眼间的雍容端庄,想来便是曾经的惠妃,萧肆的生母了。
当年的惠妃贤良淑德,宠冠六宫,就连江南坊间也时有传闻,不知后来沾染了哪般祸事,竟自请出家来到这丹青祠,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了。
“从账面上看,禹州的出纳并无问题。”萧肆出声打断她的思绪,递回的账册不等她回神便松开了手。
明姝慌忙去接,这才没让账册沾了满地香灰,否则再揣回袖子里,这衣裳可就不好清洗了。
萧肆看向她的眼中带着几分探究:“能私铸兵器之人,还不会愚蠢到在抄本上留下破绽,这一点,丞相应该不会想不到吧?”
“自是想到了,只是担心自己疏忽大意,漏掉了关键线索,既然王爷也觉得账册并无问题,明某就不继续叨扰了。”
明姝拿了伞正欲离开,转身却见一枚柳叶镖迎面射来,裹挟着细风割断了耳侧的一缕碎发,最后刺进了佛像旁的柱子里。
好险……
若是再偏上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明姝心中大惊,不敢再上前半步,隔着朦胧的雨幕,隐隐看见五六道身影正朝着禅堂赶来。
“王爷,我们好像被人盯上了……”
纷乱的脚步声搅乱了雨打房檐的节律,不消片刻,禅堂便被几个蒙面人团团围住。
为首之人身材魁梧,手臂粗壮,腰间别着一对铁质双斧,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斧面上已经生出了不少锈迹,不难想象蒙面下是怎样一幅凶狠面孔。
“……你们是何人?”
明姝被逼得连连后退,直至退到萧肆身旁,这才发觉他腰间空荡——今日竟连佩剑都未带。
“上!”
没有任何商谈的余地,铁斧破风声骤起,十数道黑影如饿狼扑食。
眼看当头一刀劈来,明姝吓得脸色青白。
人被萧肆一脚踹飞出去,其余刺客纷纷后退避让,被扬起的烟尘呛得咳嗽连连。
“谁派你们来的?”
萧肆冷眼扫过周围刺客,目光所到之处仿佛要结冰三尺,明姝料想是因为这些人扰了惠妃的清净,无异于触了他的逆鳞。
然而对方并无回答,再次一拥而上,明姝攥着伞柄的手微微发颤,忽觉腕间一空——
陡然撑开的伞骨一举挡下数剑,剑锋顺势划下,无情割破了伞面上的烟雨江南图。
“等等,那可是——”
那可是她为数不多从江南带来的宝贝,且不说伞面是江南名家亲手所绘,伞骨与伞身也皆是乌木所制,其中还掺了玉粉,论做工论精美论坚硬程度皆是上乘。
眼下却成了萧肆的趁手武器。
“退后。”
明姝顾不上心疼伞,也顾不上揣测萧肆是在保护她还是嫌她碍事,听话地退至墙边,看着眼前的刀光剑影,一颗心几欲跳出了嗓子眼。
见萧肆以一敌众也不落下风,刺客这才发觉踢到了铁板,其中一人趁他与别人缠斗,将目标转向了毫无还手之力的明姝。
“救命——”利刃破空声从脑后袭来时,明姝吓得闭上双眼。
伞骨挟着劲风擦过她耳畔,身后刺客发出颅骨碎裂的闷响,明姝惊魂未定地看着面前人倒下,现出其后高大肃杀的身形。
指尖垂落的血线顺着伞骨蜿蜒,滴答滴答落在她的脚边,有那么一瞬,她觉得眼前不是金尊玉贵的王爷,倒像是踩着累累尸骨杀出的疯子。
其余人眼见此状,纷纷撤退。
禅堂终于恢复了往日平静,萧肆的目光落在她被扯乱的领口,不由得一怔。
包扎伤口的白布上方露出一截褐色伤疤,看起来时日已久,在细滑如脂的皮肤上显得尤为突兀。
察觉到他的视线,明姝忙将领口遮住,稍稍挪开了目光,“方才多谢王爷出手相救。”
萧肆没接话,将伞随手丢在地上,径自从她身旁走过,明姝转过头去,见他动作略显僵硬地沿着墙边坐下,左肩处分明没有外伤,却被鲜血氤湿了外衣。
医书有云,潮湿天最易旧伤复发,没猜错的话,萧肆便是方才打斗时牵动了旧伤。
说起来,他先前为了让她在小皇帝面前出糗,早早拆了夹板去校场射箭,如今落下病根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思及此,她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口,想起出门前并未将伤药带在身上,便作罢了。
捡起脚边已是千疮百孔的伞,她葱白的指尖摩挲着伞骨上被砍出的刀痕,嘴边叹息被吞没在了雨声之中。
好好的宝贝,就这么糟蹋了。
猜到今日可能下雨,却没猜到伞会遭此劫难,看来雨停之前,他二人都别想离开此处了。
日头渐斜,约莫酉时已过。
禅堂外,积水汇成细流沿长阶淌下,斜飞的雨水不停敲打着枝叶,月白色身影就这么静立于檐下,一双杏眸望着雨幕出神。
而禅堂内处,玄青色身影倚墙而坐,望向那道清瘦背影的眼神让人难以捉摸。
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天色逐渐暗下,檐下冷风吹得人脊背发凉,明姝出门前穿得有些单薄,指尖被冻得僵硬,只能硬着头皮回到禅堂。
堂内并无生火的木柴,少得可怜的月光只能堪堪照量彼此的轮廓,明姝不知萧肆是否已经歇息,轻手轻脚地寻了处位置坐下。
二人之间隔着佛像,说远不远,说近却像隔着一条天堑。
不单是萧肆,明姝肩上的伤也随着雨天的潮湿加重了疼痛,她有些无力地枕在膝上,昏昏欲睡时,被对面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扰醒。
“王爷……?”明知外面大雨滂沱无法出行,她还是没忍住唤了一声,担心萧肆就这么走了,将她一人留在这满地尸体的禅堂。
脚步声有来有回,萧肆搜遍了刺客的身,终于开口:“本王的玉佩被盗走了。”
明姝怔了下,“如此说来,那些刺客是冲着钱财来的?所幸只是一枚玉佩,回头还可以再……”
“那是本王母妃的遗物。”
明姝霎时哽住。
她来之前打听过,今日是惠妃的忌日,也是萧肆的生辰,他每年这个时候都会独自来这禅堂中,一待便是一整日。
那玉佩既然是遗物,对他来说定是极重要的。
“十六年前,本王亲眼看着她在此悬梁自尽,她走时身无长物,留下的只有那枚玉佩。丞相双亲健在,家庭美满,应是不懂那种感觉。”
萧肆的声线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平常事,但明姝却清楚,若真的视若平常,他也不会年年来此处祭奠,日日将遗物带在身上。
“王爷节哀,那些贼人十有**会将东西当掉,明日派人去京中当铺走一趟,兴许就能把东西找回来了。”
算算时间,十六年前的萧肆不过还是个十岁的孩童,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悬梁自尽,该是一种怎样的苦楚。
她喉咙微动,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一世父母在自己面前被奸人捅穿心脏,胸口倏然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种感觉,其实她是懂的。
所幸四周昏暗,萧肆看不到她泛白的面庞,二人一个坐在这头,一个坐在那头,谁也没再开口,禅房中只剩风打枝条雨打叶的声音。
再醒来,身边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禅堂中只剩她一人与满地横尸,即便已经待了一夜,睁眼后还是被吓得不轻。
大雨已停,日光挑破云层照在禅房一角,生出几分融融暖意,明姝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踏着明明暗暗的水洼,一刻也不多留地下了山。
行至无人处,从转角走出一位蒙面男子,正是昨日领头刺杀的彪形大汉。
他恭敬拱手,将一枚玉佩交到她手中。
“丞相大人交代的事都已办好,我等这就离开京城,绝不再出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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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