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肆的身形遮去了大半光亮,周身压迫感让明姝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指甲掐进肉里才堪堪定住心神。
“萧子瑜一死,本王便是萧家唯一的血脉,丞相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择良木而栖的道理。”
明姝不是不明白他话中之意,只是有些不敢相信。
一旦小皇帝驾崩,萧肆便是唯一能够登上皇位之人,届时太后失了权势,以他心狠手辣的程度,太后一派的人都休想幸免于难。
包括她在内。
萧肆这是在收买她,也是在威胁她。
一瞬间,明姝觉得眼前人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无情,还要可怖,他们就像是站在两个极端上的人,一个为了保护亲人舍身入京,一个为了追求权势,恨不能将亲人赶尽杀绝。
更何况,萧子瑜还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每每见到他这个皇叔都会高兴得手舞足蹈。
明姝简直不能理解他的行径。
“难道在王爷心里,对陛下就无半点亲情可言?”
“亲情?”萧子瑜似是冷不防听了个笑话,无甚笑意地掀了掀唇, “若在朝堂里谈亲情,你觉得本王还能活到现在么?”
“……”明姝觉得此人已经绝情到无药可救,将被捏红的手腕从他掌中抽出,“王爷方才所说,恕明某不会考虑。”
即便太后不是良木,她也断不会为他这种人做事。
看着眼前人决绝而去的背影,萧肆眉眼沉在阴影里,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看来,想让这位千年难遇的奇才为他所用,确实不是件容易之事。
山风阵阵,吹得人脊背发凉,明姝拢了拢衣襟,好让冷风别再往脖子里灌,刚走出营帐不远,身后就响起了马蹄声。
“上马。”
她讶然抬眸,马背上的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丞相不上马,打算就这么走到天亮?”
虽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眼下救人要紧,明姝不敢耽搁,握住那只伸来的手掌,略显生疏地跨上马背。
“拿着。”
明姝接过他递来的不知名之物,“这是什么?”
“鸣镝。”
她曾在兵书中读到过,鸣镝是响矢的一种,常用来于军中传递消息,原来就是此物。
按照书中所言,她拨动底部的骨片,朝空中射出响矢,驻扎在附近禁军若是听到,定会马不停蹄地往山上赶。
“只要顺着脚印,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些——啊!”
马蹄跨过树桩时,明姝只觉整个人都要掉了下去,低呼一声,双手下意识环在了萧肆腰间,整个人都瑟缩在他的身后。
短短一夜时间,她快要把这辈子惊心动魄的事都经历个遍了。
月朗星稀,树影婆娑。
马蹄在林中疾驰,最后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木屋前。
从马背上下来时,明姝觉得五脏六腑都已错位,呕吐的冲动不断从胃中涌出。
若非事出紧急,她是断然不会与萧肆同乘。
尤其是这般颠的马。
木屋里亮着火光,映出几道来回走动的身影,看身形皆非孩童。
明姝后知后觉开始胆怯,纵然萧肆武功高强,可里面的人身份不明,万一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岂不是来给小皇帝陪葬的?
萧肆微微侧目,看到她攥到泛白的指节,不免觉得好笑:“现在才知道害怕,是不是太晚了?”
明姝贝齿紧咬着下唇,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届时若是真的打起来,以他和萧肆这般恶劣的关系,别说是保护她了,不趁乱给她一剑都是仁慈。
看着她那张越来越白的面庞,萧肆不再逗弄于她,沉声道:“跟好我,不会有事的。”
一句“不会有事”从他口中说出,不知为何,明姝竟觉得安心了不少。
仿佛只要他说不会有事,便真的不会有事一样。
木门“吱呀”一声响,屋内的人皆警惕站起。
“皇叔!丞相!”
被围在中间的萧子瑜喜上眉梢,小跑着扑进了萧肆的怀中。
见人毫发无伤,明姝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下去,目光转而看向屋里的不速之客。
原以为能从山崖爬上来,应是体格极为健壮的男人,没想到竟是几位粗布麻衣、身体羸弱的老妇。
质问的话到了嘴边,看到她们被绳索磨破的双手和膝盖,以及缝满了补丁依旧破破烂烂的衣裳,明姝微微哽住,语气不自觉柔下许多,“你们究竟是何人,怎敢擅自带走陛下?”
闻言,几位老妇当即跪倒在地: “丞相大人恕罪!王爷恕罪!我等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
萧子瑜从萧肆怀中抬起脑袋,道:“她们没有伤害朕,只是求朕救救她们的丈夫,朕觉得她们可怜,便答应了。”
几番询问后,明姝得知这几人原是禹州兰芳村的农妇,村里男子下至十几岁少年,上至花甲老人,皆被官府衙役带走,从此音讯全无,据说是被送进了矿山洞中私铸兵器,不是病死便是累死了。
“私铸兵器?”明姝纵然为官时间不长,也知私铸兵器的严重性,“如此大事,为何不向当地县丞禀报?”
“回丞相大人,那些抓人的衙役便是县丞派来的,我等实在是无以为生,才冒死来山上求陛下主持公道。这一路上死的死,病的病,半个村子的人……只有我们几个活了下来。”
另一人跪着上前,抓住明姝的衣角哀求: “您就是那位江南来的丞相吧?早听闻大人料事如神,心怀苍生,您一定有办法帮我们对不对?”
明姝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俯身想要将人扶起,对方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若是大人不肯答应,老妇便一直跪在此处!”
“对!丞相若是不答应,老妇也不起来了!”
一时间,屋内哀求声此起彼伏,萧肆淡淡开口:“禹州县丞杨子鑫,早年乃是徐国公麾下的门客,丞相可得考虑清楚了。”
明姝:“……”
区区一个县丞,敢行私铸兵器之事,背后定有上位者撑腰,若她插手此事,保不齐会查到徐国公的头上。
萧子瑜年纪尚小,不清楚其中利弊,但她不同。
说到底,她是太后从江南寻来的人,即便从未表明立场,在外人眼中也早已将她归入了太后一派。
况且她在京中并无党羽,眼下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太后这棵大树,若是查出徐国公私铸兵器,折了太后一条臂膀……
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央求的妇人们,明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阿兄在,他会作何抉择?
脑海中又浮现出阿兄的面庞,想起他诸病缠身依旧晨起念书的身影,以及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为官者,应身处湍流而守横渠不改”。
为官者,应身处湍流而守横渠不改……
她心中默念着,鬼事神差般地,竟应下一个“好”字。
萧肆弯了弯唇,唇边带着几分讥诮。
虽然乐见其成,但他属实没想明玦会答应这种愚蠢之事。
那厢,萧子瑜实在困得撑不住了,扯了扯萧肆的袖子:“好了好了,朕和丞相答应过的事,定会说到做到,时间不早了,朕还要回去睡觉呢。”
说罢,他又将脑袋埋进萧肆身前,声音软糯好似撒娇一般:“皇叔,朕累了,要抱抱。”
“好。”
萧肆将人一把抱在怀中,吩咐明姝去牵马,三人就这么一路往回走。
看着萧子瑜趴在他肩头睡得正香,小嘴里还不时嘟囔着梦话,明姝实在不明白,他对萧子瑜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
行至营帐处,禁军早已等候多时,萧子瑜被四处巡逻的马蹄声吵醒,揉着眼睛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为首将领上前,道:“末将参见陛下、王爷还有丞相,不知山中发生了何事?”
萧肆道: “无事,都撤下吧。”
“可那鸣镝……”将领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看三人都安然无恙,还是恭恭敬敬应了声“是”,招呼其他禁军往山脚下撤。
萧肆将萧子瑜放在地上,从明姝手里拿过缰绳去栓马,明姝生怕萧子瑜一个转眼又不见了,便像萧肆平日里那样牵住了他的手。
“陛下今日就这么跟不明不白的人走了,让臣担心了许久。”
萧子瑜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任由她牵着往营帐里走,口中含糊不清:“丞相为何要担心朕?朕不是已经留了字条吗?”
明姝脚步一顿:“字条?”
“是啊,朕已经说了要跟人去西北方的木屋走一趟。”
明姝愣住,很快明白是萧肆将字条藏了起来。
那他先前在营帐中的那些话……也都是为了试探她对太后是否忠心?
后知后觉的明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腹诽此人心机深沉,简直恶劣到了极点。
行至帐前,远处突然一点寒光乍现,在她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小心——”
来不及思考,她俯身将萧子瑜护在怀中,银箭破风而至,直直刺入了她的左肩。
栓马回来的萧肆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当即眸色微沉,拿起手边弓箭,一箭将人从马背上射落。
箭上涂了致人麻痹的毒素,明姝疼得秀眉拧作一团,只觉意识正在不断被剥夺,四肢也再不听从使唤。
“陛……陛下……”
“丞相?丞相?!”明姝的大半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萧子瑜登时困意全无,两只手晃着她的肩膀,可人已经昏死了过去,怎么喊都无济于事。
尚未走远的禁军听到动静,当即折返回营帐,为首将领高喊道:“有刺客!速速保护陛下安全!”
顷刻间,禁军将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余人在萧子瑜的命令下,将昏倒的明姝抬回帐中。
萧肆看她伤口处流出的血脓已有发黑之势,敛眉道: “箭上有毒,若不立刻拔出,恐会伤及肺腑。”
“可是……”禁军将领面露难色, “此处离皇宫太远,若要请太医,至少要两个时辰。”
“禁军中可有人懂医术?”
萧肆的目光从一众禁军身上扫过,皆面面相觑,无一人应答。
“都退出去,照看好陛下。”
一时间,帐内只剩他与明姝二人,萧肆不懂医术,但早年在边境行军打仗,受过的伤数不胜数,即便是带有倒钩的毒箭,也曾一声不响地拔出过。
不过拔归拔,他的手法可没有医官那般温和,能不能受得住,就全看明玦自己了。
床上人因中毒而唇色发紫,渗出的细汗将发丝打湿缠在眼侧,伤口鲜血氤氲,在一袭白衣上格外触目惊心。
萧肆长指掀开她的衣领,露出一段比女子还要纤细白皙的肩颈,他眉峰轻敛,想起太医曾说过,明玦早年治病在胸前留下了一道骇人的伤疤。
为何不见伤疤?
正欲继续往下,手腕突然被人抓住,床上人不知何时转醒,虚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央求。
“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