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程家少爷。
裴燕度自从上次给他送去钱后,就真的再也没有管过了。
而且他也没空管。
不过他在那里埋有眼线,只是最近没空去过问程文秋的消息。
可青云书院招收学生,郡主殿下居然大发慈悲让他也进来了。
程文秋近来应是很意气风发的,被郡主殿下推举入学,又得青松先生座下抄录每日授课内容。
不得志的昔日少爷一扫往日阴霾,见人含笑,却又秉持莫名的矜持,倒是比以前看着有书生的样子了。
裴燕度不由多看他两眼,结果程文秋也注意到了他。
谁让裴燕度身边围了好些人,而且还顶着那张招惹是非的脸。
程文秋从未见过这样的裴燕度,都说人靠衣装,裴燕度最初在程府就是穿仆人的灰仆仆素衣,后来入了银雀台就再也无法让人直视他的脸,唯有记得那件玄袍银雀绣。
而裴燕度每次来程文秋前的时候,又会换上泯然于众人的朴素衣裳。
可今日,程文秋眼里的裴燕度很是陌生,莫说是那乖顺得过分的眉眼,还是这一身世家子弟才穿得起的锦缎,都很自然出现在这个人身上。
在那瞬间,程文秋以为这人只是跟裴燕度长得相似。
但下一刻,他看到此人眼皮边角的小痣。
这是如假包换的裴燕度。
只是像是被换了芯子,居然能让众多人围着他吱吱喳喳问话,也不嫌烦。
裴燕度脸上未曾露出一丝不耐烦,回答同窗的好奇问题也是十分流畅谦虚,甚至偶尔还会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心生亲近之感。
裴燕度说着说着,朝他看了过来。
那双平日带着冷意的眸子不知为何变得如春风般轻柔。
程文秋捧着书册的手被莫名吓得颤了颤,书册掉落,未曾缝订过的纸张顿时飞舞而去。
纸张珍贵,他连忙弯腰去捡,颇有手忙脚乱,而人陆续在进来,见这一地纸张有的不甚踩了,有的赶紧躲开,登时乱成一团。
程文秋入书院不足十日,一直未曾行差踏错,现在先生就快来了,他有闹出这么丑来,顿时额头燥热出汗。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
因为被抄家后,他就不再是少爷,被人奚落时,就会如此急切生气,想要做得更好,反而弄巧成拙,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
对,这些都是裴燕度责备过他的话。
就算裴燕度当他的仆从时,两人在身为奴籍的地方待了几日,不但他被旁人骂,还被裴燕度责备,说他没有半点官宦子弟的头脑,毫无程大人的风范,只会哭和着急。
裴燕度说他这样连奴才都当不好。
程文秋的性子让他这些年急切想要考取功名,一是为了延续家族荣光,二是不辜负郡主当年相救。
可是越急就越做不好。
就在他越发沮丧时,骤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诸位同窗,帮他捡一捡吧,等会先生就来了。”
这声音他熟悉的,每次见面都是冷嘲热讽的,要么就是半死不活,现在却洋溢着少年特有的朝气与和善。
程文秋略一抬头,见裴燕度早已起身,身手敏捷从人群夹缝中夹起一页纸。
在他的带领下,众人纷纷也帮他捡了起来。
这拢共飞散了半个大厅的三四十张纸不到片刻,大半已被交给了裴燕度。
裴燕度走上前,将这叠纸张交还给他,低声漫语道:“莫给殿下丢脸,掉个东西而已,你没有嘴吗?不知开口吗?”
……
还是原来那股语调,程文秋再度确认,此人会演戏,没有被换魂。
裴燕度这声音极低,并未给第三人听见,不过这一幕却给刚刚被童子扶着进来的青松先生见到了。
裴燕度立刻撇开程文秋,径直来到青松先生面前行个礼作揖,“裴云拜见先生。”
青松先生将他打量一番,抚须笑道:“倒是似模似样的,你的剑?”
裴燕度摇头,“书香之地,怎能用剑?”
“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乐里有剑舞,这射里有弓弦,何来忌讳。”青松先生不满摇头,让他回去坐着,不必搀扶。
回到神都后这一番治疗,他已无大碍,只是学生们不放心,还让童子扶着。
两人方才一番私语,亦是无多人听到,就算听到也不明其意。
但是裴燕度能跟青松先生私下搭上话,就已经让众人很是羡慕。
偏巧裴燕度一脸淡然,仿佛只是跟家中长辈对话那般轻松。
今日青松先生讲的是六艺之御术。
谁让姬令云央求他这个老师,一定要好好给裴燕度讲课,过些日子,裴燕度还要跟薛彻比试马球呢,现在他这里开个蒙。
可裴燕度都会骑马了啊!
并非会骑马,只怕在马上杀人也是顶尖的高手。
青松先生拿人手软,毕竟这青云书院大肆招收男女新生,都是姬令云花钱出资学费,非但如此,她连学生饭钱都已经掏了一年银钱。
裴燕度人生头一遭在学堂听课,听得十分认真。
虽然有些话文绉绉听不全懂,但关于御术……骑马之事,贵在实践,得亲自去骑才能有所领悟。
所以他结合自己骑马的体验,觉得青松先生讲得十分有趣。
今日程文秋有些走神,字迹不如往日整齐,而且骑御之术,他自在儿时骑过马,此后就再也没有机会。
在场的诸位学生,除却世家官员后代,有这个机会练习马术,平民家的孩子自然没有机会,但听着先生讲课,不仅跃跃欲试。
因为青松先生说了,郡主家有马场,可以每月一日提供给大家练习。
有学生即刻问道:“不知何时能去郡主家的马场试试?”
还有人大胆问道:“郡主殿下也会一同来观看吗?”
此人一问惹来调笑,“就算来,殿下也看不上你。”
那大胆之人毕竟是个少年书生脸顿时红了,“在下只是单纯想拜谢郡主殿下对青云书院的照拂!莫要想歪了!”
“知慕少艾是自然之事,明人不说暗话,在下身家清白,长相也算周正,所以也想拜见郡主殿下。”
这位更是不顾有辱斯文的发言,弄得课堂气氛顿时有哄笑、有不屑,亦有鼓励。
“我家亲戚是花月园的常客,她最是知晓郡主殿下的爱好,她喜欢的男子必须清清白白,那些个自幼就有暖床婢女的人就收收心思吧!”
“你这话说得不就是崔七郎吗?这是神都人尽皆知的事,任是崔七郎身世再好,文采相貌再风流,也入不了殿下的眼。”
……
青松先生对这些学生的课后八卦闲言,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些个书生们不过是嘴上想想,若是真见到姬令云本人,估摸着早就不敢抬头挺胸看人了。
“明日就能去。”
青松先生一开口,堂下噤声。
一来是发觉自己冒犯先生了,二来是大家都被这个消息给惊到了。
程文秋不禁再问:“明日?”
“不仅是明日,一连七日你们都要去马场,练习马术,练习打马球,强身健体后才有精神读书,整日窝在书阁里病怏怏的,像什么样子。”
青松先生在白鹿峰时就盼着有马场给学生练习,如今总算得偿所愿。
他让童子画下了马场的地点,明日一早城门未开前,众人就得去等候,所有学生都要徒步前往。
马场用的自然是姬令云妹妹开的那个。
而教习马球的……裴燕度眨了眨眼,心道,莫不是让薛珂来教吧?
这像极了姬令云的行事,人尽其用。
这一路几个时辰走过去,只怕像程文秋这样的人,都没力气骑马了。
可这就是青松先生的教学,他的学生可不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下学后,裴燕度虽然没有交到朋友,但在众人面前混了个眼熟,因为长相实在出众,还被人调侃若他还是童子身,说不准倒可以让郡主青眼有加了。
裴燕度晚膳是青云书院食堂吃的,因为他要找程文秋问话。
今夜食堂供给冷淘,裴燕度亮出竹牌取了一面冷淘,十分自然坐在了程文秋同席。
程文秋今日被他看得出糗的一面,颇为不自在,连忙道:“我现在不缺钱,不需要你给。”
“哦?是郡主姐姐给你的么?”
裴燕度声音又恢复了冷意,可程文秋听着还有几分酸味。
一想到前阵子神都关于他和郡主的事,程文秋就知道没有那么简单。也不知这小子用什么手段让郡主答应婚事,却又转眼一场空。
郡主解除婚约容易,赶裴燕度走可是难事。
不然他怎么能在青云书院又见到他呢。
“我并非见到了郡主殿下。”程文秋生怕他发疯,赶紧道,“是她派人送我入书院,还让我在书院找一份事做,我选了抄书,现在我住在这里。”
“哦。”裴燕度审问完毕,将没有动过的那碗冷淘推给他,“那么,告辞。郡主姐姐还在等我回去吃好吃的。”
程文秋:……那你跟过来就是为了跟我炫耀这个?
幼稚。
望着裴燕度轻盈离去的背影,程文秋终于在裴燕度身上找到了少年人才有的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