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去了黄袍金冠的女帝姬照月散发在灯色昏黄中睁眼。
“阿云。”
“陛下。”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姬令云见女帝的手挥了挥,她下意识俯下身,被女帝摸到脸。
姬照月呢喃:“不是梦。”
她的脸温热,不施粉黛,在小佛堂里祈福这些日子,她连花钿都除了,素得像是回到了山中寺庙出家的日子。
“你今年多大了?”姬照月莫名问道。
姬令云虽不解却仍笑道:“二十五,姑姑,你不会觉得我年纪大了,要赶紧把我嫁出去吧?”
“方才我梦见了,你十五岁的时候。”姬照月也展露了一丝笑颜,但眼神望着虚空之处出了神。
“那一年,慕蓉还小什么都不懂,姑姑的身边只有你,只有你不会反对我,所有人都在为永宁求情,越是这样,我就越难受,他们虽然都跪着却像是在举着刀子要逼着我去死。”
“只有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姬照月所言是十年前废太子之时的事情。
她的二儿子,自幼就是个安静乖巧孱弱的孩子,前朝臣子世家大部分都支持他继位。
其实他在他父皇死的时候就能继位,被她给压下去了。
但姬照月代替夫君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国事,她不甘心就这么给了儿子。
他的儿子身后支持那些势力,将在他继位后,推翻她想要做的事。
“都说母子连心,但永宁这么乖巧的孩子,在那个时候却没有懂我这个母亲,我十月怀胎生下他,可他长大后,却跟着那些人一起想要让我交出一切。”
“母亲对他来说就像是用完即可扔的杯盏。”
“自古尚孝,但我不求他为我做什么,只求我的孩儿理解,给我一点时间……反正我是要老的,要死的,他当时为何不跟你一样,站在我身后?”
听到这里,姬令云手中的药盏微微颤抖。
“难道这孝,也分人吗?他继承父位就是敬孝,而我呢,就该安安静静藏在后宫,看着自己经营的一切被那些人推翻,然后在史书上也被抹去痕迹,只留下姬氏的姓吗?”
“我不甘心啊,阿云,你懂我的,是不是?”
药汤映着姬令云的脸,她看到自己不知何时流泪的脸,她小心翼翼将药盏送到姑姑唇边。
“姑姑,你没有错。”她轻声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二哥哥也没有错,人都是自私的,当年我没有替二哥哥求情,是因为我怕,我怕您伤心,怕您与我生分了……”
姬照月看着她的泪,神情有些恍惚,似从回忆中走了出来,自行接过药盏,小口小口饮下。
姬令云跪在榻边,丝帕拭去女帝唇边的药渍,伸手一拭,女帝的额头并未出汗,只是热。
隔着重重屏风,房内四角摆放盛满浮冰的盆,竟将外面的热浪阻了许多。
今日虽未早朝,但应州契塔战事已有捷报传来,允王率军驰援薛家军,那占了应州的契塔将军听闻允王将至,吓得立刻出城投降,一场战事轻易消弭。
允王声威传扬,就算女帝病着,那请给允王请回神都的折子也陆续送到了她的案头。
这连日难得清净,竟然是在病中。
姬照月手指描摹着姬令云的眉眼,与自己极为相似,大气明艳,即使没有上妆没有勾眉,依旧美丽动人。
“若是姑姑保证,不会与你生分,你还会替永宁求情么?”
姬令云咬着唇,目中仍含着水光,却无比坚定,“当年不会,但现在会。”
姬照月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为何?”
她声音沉稳道:“当年他阻碍陛下登基,现在,大局已定,他没办法了,所以他可以回来。”
但姬令云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对,他可以回来,其他人也可以回来,鹦鹉折翼,那就让陛下的翅膀都回来。”
“三弟才往南走了不到一个月,可以马上叫回来,而四弟就在封地,很快也能到。”
“还有永弘哥哥,陛下,您想他吗?也可以叫他回来看看您,看看您的武朝。”
叫一个死去多年的人归来是不可能的。
但话只有她们才懂是什么意思。
姬照月听到“永弘”的名字,苦笑道:“我都快忘了永弘的长相了,他不像我,他像你姑父,我的孩子都不像我,只有你,阿云,你长得像我。”
“可你的性子像你阿耶,嫉恶如仇,性情率真,他从小就不待见我和阿娘,因为他心里只爱他的母亲,他觉得若是对我和阿娘示好,就是背叛死去的母亲……你阿耶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我长大后才明白他当年的恶意,无端羡慕他的母亲,因为我的孩子不够爱我。”
姬照月长吁一口气,轻抚着她的发,“明日你可以出宫了,去看看你阿耶,解药快制好了……还有承炜,你也去看看他,同他说说话,还有你的阿兄。”
姬令云点头起身,要拿扇子给她扇风,被制止了。
姬照月又道:“近日朕身体不适,你拿着这块令牌,暂时替朕掌着银雀台吧,反正小裴是你的人了。这样出入大理寺刑部还是别的地方,都方便。”
当姑姑不再自称“我”之时,又恢复了帝王之尊。
姬令云顺着女帝的眼神望向枕边。
她打开了浅黄丝帕包裹之物,是一块玉,被雕刻成朱雀的形状,雀目正巧有一滴血玉髓,点睛之用,栩栩如生。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她记得女帝有四块玉,是天下最好使的护身符,见玉如见陛下。
姬令云不敢接,但那雀像是在看着她的心,令她无法开口拒绝。
姬照月道:“知道你喜欢好看的玉,拿着吧。”
“银雀台我掌着,合适吗?”姬令云将朱雀玉攥在手心,露出浅浅笑来,“不过真的很好看呢。”
“姑姑就喜欢你这般坦诚满足的样子。”
姬照月像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道:“别在外面睡,外面热,陪姑姑休息,这里凉快。”
“明日还有事,早点睡。”
明明生病的是姬照月,但伏在她床榻上的姬令云仿佛变回了孩子,跟姑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她自幼是个多话的孩子,黏人,喜欢撒娇,但极有分寸。
她跟姑姑的孩子们没有区别,甚至在姑姑面前,她更肆无忌惮。
她记得永弘哥哥的殇逝时,姬照月难过,只有她一个人能劝慰。
那时她从永弘哥哥的箱子里翻出了他绘制的皮影,将那个没有制完的“月娘子”塞给姑姑,对她说:“这是永弘哥哥打算在姑姑寿辰送的礼。”
“她叫月娘子,她永远都是十七岁,天真勇敢,她将骑着马,去看遍山川。”
“而她的身后还有一个叫弘的男孩,是她在路上捡到的小孩,虽然她还年轻,但是弘开口就叫她——阿娘。”
“阿娘,带我一起走吧!”
姬令云从未如此想念过孩童的时光,所以她想演一出戏给众人看。
第二日,武朝,早朝。
晨色中,朝堂一片昏暗,只有横在殿中的一片巨大屏风旁点着灯烛。
朝臣们皆屏息往着屏风上的影子。
是皮影戏。
姬令云手拿着男孩“弘”的皮影,追上了女帝手中的“月娘子”,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响彻了大殿每一个角落。
她刻意将声音变成男孩的清稚。
“阿娘,给我取一个名字吧,有了名字,即使我死了,但只要阿娘在风沙里、山川中、湖水旁唤我的名字时,我消散在尘世的魂魄就会回来,化作叶子、化作花、化作一只鸟、化作一片羽翼,落在阿娘手心。”
女帝声音微颤,“那你叫弘。弘,大也,你的疆域是弘大的,你是阿娘第一个孩子,将是未来的天下之主。”
“真好,阿娘,我有名字了!那我还会有弟弟妹妹么?”姬令云模仿完男孩后,又将声音压低,作为旁白叙述,“月娘子带着弘走了不远的路,又捡到了一个孩子,还是个男孩。”
弘:“阿娘,弟弟叫什么好呢?”
月娘子:“阿娘的第二个孩子是宁,取安定之意,他和你都是阿娘左膀右臂。”
弘:“我还想要个妹妹!”
姬令云将第三个没有脸的女孩皮影放上去。
月娘子:“你的妹妹叫云,是天上之云,这样就不必吃人间之苦了。”
弘:“那我要变得很强大,保护弟弟妹妹。”
月娘子:“你的三弟是和,四弟是淳,五妹是蓉,你的三弟愚笨,四弟身体不好,五妹调皮,阿娘让你想回来好好管着他们。”
弘:“可我……现在看不到他们啊!”
姬令云声音一出,众朝臣忽然注意到站在暗处带着面具的明国师,嗅到了殿中浓烈的熏香,那皮影戏中,那名叫弘的男孩——逝去的永弘太子正在屏风里乱走着。
仿佛是在寻找着弟妹。
是招魂术么?不少朝臣听闻小公主每月都会央求明国师招魂逝去的薛驸马。
今日早朝见到这般情景,这般氛围之下,再不信鬼神之人也动摇了。
姬照月道:“那,阿娘把他们都叫回来好不好……”
弘的皮影止住了步伐。
“把永宁、永和、永淳都召回神都吧,朕累了。”
姬照月最后一言出口后,屏风骤然黯然,一切恢复平静,烛火应声点燃,仿佛方才一切都只是一场梦境。
姬令云放下皮影,走出屏风,望了众人一眼,然后跪地道:“遵命。”
就在她声音方落,朝臣们立刻跪地,拉扯几日的召回允王谏言,居然就这么实现了。
不但众望所归的允王被召回,还要召回刚刚被流放的英王,以及回到封地的豫王。
这神都炎夏,更为灼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