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台是碧彤大娘用来招待贵客之地,此处可远眺长安盛景,亦是隐秘会谈之所。
银铃随风轻响,线香与鲜花杂糅香气萦绕室内,三面落地镂空繁花纹推门,将阳光与炎热层层都隔绝在外。
竹月守在门外,留了群青在里面陪伴,姬令云与碧彤大娘简略寒暄后,褪下幕离,坦诚相见。
碧彤大娘声音颤抖,本就因吞炭而变哑的声音越发沙哑,“云郡主安康,一别经年,郡主依旧花容不减,奴已是半老之人。”
“你的嗓子还不曾治好?”姬令云见她眼角纹路,深感时间流逝之快。
“能说话已是万幸,当年若非郡主相救,只怕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碧彤大娘又想要俯身磕头,被姬令云示意群青制止了。
姬令云浅笑道:“我随口一言就能救下人命,如今想来真是责任深重,若是当年再机敏一些,能阻你吞炭,那如今也能在神都坐闻仙音了。”
碧彤大娘摇头:“郡主年纪尚幼,已能做到公正严明,实属不易。只不过奴当时迫于形势,必须以毁去最宝贵之物自证清白,就算郡主阻拦,奴也要自毁,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众口,亦能让陛下安心。”
这桩事,说来也是内闱私事,当时还是前朝,姬照月身为皇后,已经在替卧在病榻的帝君处理国政,批阅奏折面见群臣,每日忙碌不已,无暇陪伴帝君。
帝君寿辰,难得他能出寝宫宴请,宫中好不热闹,内教坊负责舞乐,碧彤正值青春鼎盛,歌喉最为完美之刻,一曲曲绕梁仙音唱得帝君连头痛都减缓了许多,不由多喝了几杯,还赐酒给了碧彤。
碧彤得到称赞,有些忘形,演唱结束后多饮了几杯,没想到醉酒醒来后,发觉自己居然在帝君寝殿,虽然衣裳未乱,但人是趴在醉酒睡熟的帝君床榻的。
她当时慌乱不已,本要夺路而逃,却被值夜太监拦住。
原来是那太监自作主张将她送来慰藉帝君的,毕竟难得见今日帝君对她多看两眼,这人自以为帝君有心有意,就在赐送给碧彤的酒中下了迷药。
而这时,姬令云带着宫女来给帝君送解酒药。
那是近十岁的姬令云,在宫中已有些耳目,有人来报帝君身边太监偷偷给运来一名宫女,姬照月最不喜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而且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更是不能忍。
姬令云很快带着人来处理此事,免得帝后心生嫌隙。
结果她在寝殿外正要求见,就撞见了要挣脱逃跑的碧彤。
碧彤一见到她就跪下,泣声喊冤,自己是被迷晕抬来,绝非有心勾引帝君。
那太监见到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撇清自己,说是碧彤贿赂他,还曲解帝君赐酒之意,借此偷爬龙床。
于是两人就此吵起来了,还把醉意初消的帝君吵醒了。
最后为了自证清白,碧彤在这深秋季节抓起寝宫炭盆里的炭,往自己口中塞去。
吞炭之前,她对天发誓,自己绝无僭越攀附之心,愿毁去嗓子以证清白。
结果自然是姬令云在震惊之下,拿到了赐给碧彤的酒,让太医检查出了其中的迷药,顺带让太医立刻治疗碧彤的嗓子和手,在姬照月面前保住了碧彤的命。
碧彤因此得到姬照月一笔赏赐,同时也得到了提前出宫的机会。
至于那投机的太监,连夜就被姬照月打发到去了别的地方办事,从帝君身边人一下子就坠入谷底。
而如今,姬令云算一算时间,已是十六年过去,跟裴燕度生母去世的时间虽然不能严丝合缝,倒也相近。
说不准碧彤是认识一个绝色倾城的琵琶乐手。
“碧彤大娘,此番前来,本宫有一事求问。”
姬令云知道碧彤性烈且谨慎,定不会将她所问之事到处宣扬,不过就算传去,大概只有裴燕度知晓她的用意。
“你当年所在的内教坊,是否认识一位自缢的琵琶乐伎?”
碧彤听后,脸色刷地惨白,“自缢?琵琶?郡主是如何知晓我内教坊有这么一位姐妹?”
姬令云眼睛一亮,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问出来了。
看来出色之人必定令人难忘,谁让裴燕度长着这么一张好看的脸,必定是随母亲的,也不知让碧彤见到他,是不是能更有惊喜?
但她按耐住兴奋,依旧淡淡道:“这几日回大明宫住,与留守的老宫人闲聊,她说有时宫中太过寂静,有时候会梦见昔年盛景,梦到碧彤大家的歌声,以及内教坊的乐曲,又同我说当时有位琵琶乐伎颇为出色,可惜后来不知为何自缢了,令她多年后不曾听过如此伤怀的《狡童》。”
“于是本宫好奇,想着许久未见碧彤大娘,顺带问问当年事,为何好好的,要自缢呢?”
她的理由虽有些牵强,但当她说出《狡童》时,碧彤神色愈发起伏,她长叹一声,沉吟良久,“这位姐妹之死,给了奴警示,所以奴不愿攀附圣人,誓死也要保住清白,出了宫,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能依赖男子。”
“因为这位喜欢弹唱《狡童》的姐妹,因男子身死,绝望自缢。”
碧彤唇色惨白,也许是怕自己说得太含糊,却又怕吓到姬令云,小心翼翼道,“她与那男子私定终身,还偷偷生下来个孩子。是我们几个姐妹帮着接生的,还是个男童,因宫规森严,我们贿赂教坊使三年,还将那男童当女童打扮蒙混着,就是等着那男子归来娶她,可惜他死了。”
“而且在她死后,我们都不知晓那个男子是何人,只知道是去行军作战了。”
“她自缢后没多久,我出了那件事,匆忙出宫,也无法照拂她的孩子了。”
“待到我后来赚了钱想回内教坊找那孩子,可听人说早就不见了。”
碧彤声音低落沙哑叙说着,悲凉中带着淡淡惆怅。
姬令云见她目光沉浸在过去时光里,不由声音低低问道:“你这姐妹叫什么名字?”
“紫音。”
碧彤眼角湿润,她伸手擦了擦,又轻声重复一句,“紫音,紫色的紫,乐音的音。”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就在叙旧中过去,姬令云并没有执着于紫音的话题,继续问她一些内教坊的事,就像是自己真的因为听了一个老宫人的回忆,而对内教坊好奇。
最后她像是突发好奇问道:“宫中这么多宫女,偷偷生孩子的是否不少?”
碧彤惶恐,“万余宫女,自是有互相瞒上之处,只是这样的蠢人还是少,毕竟大家都想到了年纪被放出去,好好觅个郎子嫁了,无媒苟合,终是下成。”
“其实我觉得二十五岁放出去正好,在宫中做活攒了钱学了技艺……只是这世道只觉得女子若到了二十五就是盛开后凋零的花了。”
姬令云随口叹道,毕竟之前宫例,宫女三十岁才能放出去呢,如今女帝登基,还给减了五岁。
其实能在宫中晋升女官,很多人是不愿早早离开的,因为女官的身份能嫁给更好的门第。
这趟不但增加见闻,还知晓了裴燕度生母的名字。
只是她不知如何告诉他。
她难得为此苦恼,毕竟她亲自来打听此事,换成以前,她会直接把裴燕度拉来跟碧彤相认,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应该顾及裴燕度的想法。
等有机会再说罢!
她心情颇好准备打道回宫,没想在要离开平康坊的路上,被一人一骑给拦住了。
赤色马上的男子一派风流倜傥的作派,隔着幕离,姬令云都嗅到他浑身散发的蔷薇花露味,真是熟悉到令人想要忘记,却恶心到忘记的狂放才子。
“下次若是殿下想要出行不被人认出来,最好是让群青与竹月也戴上幕离罢!”
“相请不如偶遇,我想邀请殿下品尝好酒,这位酿酒师是可入飞花榜的人才,殿下不会为了我,而错过人才罢?”
这位正是让人头疼的荆州大都督之子,崔家七郎崔庭之,博陵崔氏这一代最为文采出名的郎君。
姬令云与他同岁,从十四岁离宫开府,她就遭到这位风流才子的追求,一面明牌追求,一面在外风流惹桃花,听说他尚不足十二岁就同家中丫鬟有了情事,还写进了诗中。
而且他刚满十四就与平康坊歌伎往来,为她们作画,还有赤身半裸香艳秘画流出,而且这厮还追在姬令云身后,说要给她也画一幅传世美图。
当时姬令云哪里见过这种不要脸的,打过骂过赶过都无用,这崔庭之追求她的事闹得神都人尽皆知,当时连姑姑都问她是否属意。
她当时边数落崔庭之边气到哭,这是她在姑姑面前少有失态时刻,毕竟事关婚姻大事,若是因为舆论被逼得嫁了,她估计新婚之夜要拿刀宰人。
可如今十年过去,姬令云早已不是那个被癫狂追求者逼得失态哭泣的少女了。
面对崔庭之出现拦路,她掀开幕离的一道缝隙,露出半面笑,“人才难求,崔七郎如此热心,都把人带到长安来了,本宫怎能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