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令云这么用力拍镜匣,还挺疼,结果手立刻就被裴燕度狗腿似的握住。
还轻轻吹着帮她驱赶疼痛。
这种谄媚的事,也不知他有没有对其他女子做过?当狗都当得如此熟练。
两人你来我往互怼后,她想抽出手,结果他不让,沉默片刻后,裴燕度垂眸低首道:“是我错了,不该生气。”
……
本来就是你的错。
姬令云冷哼一声,“好,裴燕度,那你说,你为何要对我隐瞒珠娘之事?”
“我知道悲田院是何地,那是接济孤病弱残老之所,由寺庙主持担任主事。”(注)
“珠娘一个盲女,你居然将她抛在那里,孤身行医?你都为她拼过命了,居然放心她一人在长安,你六哥殷城现在就在长安任职,你不怕他纠缠不休。”
裴燕度眼看着脸色又沉了下去,但面对姬令云一脸坦然诚恳,居然还在担心珠娘,他又无法生气。
他长长叹了口气,几乎是用从未有过的哀求委屈之声,问她:“我的殿下,你是否已经认定我与珠娘是那种关系?”
姬令云诧然:“你都为她差点都杀了殷城,还不是么?”
“珠娘留在长安悲田院,是因为那里可以令她施展医术,她能自食其力,还收养了几个孤女,那些孩子也离不了她。”裴燕度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声音逐渐变得轻柔,“正如姐姐救了我,我这辈子也是离不了姐姐的。”
这句话,是当年她救下裴燕度时,他那时所说。
当时男孩目光清澈,纯挚动人。
如今这话在少年口中说出,却有别样意味。
姬令云心中微乱,略微烦躁道:“你从头说,如何相识,又为何因她与殷城动手,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姐姐终于愿意好好发问了。”裴燕度的脸颊微热,害得她的手也跟着热了起来,“姐姐若是真想入主银雀台,这审犯人,总得有个章程。”
姬令云轻哼了一声,催他快说。
“珠娘姓程,名文珠,是程尚书外室所生之女,姐姐是知道程尚书对我有送葬父母之恩,所以他临死前嘱托我,除了保护他的儿子程文秋之外,希望我能有余力时,能保护他这女儿。”
姬令云沉吟片刻道:“程文秋我记得,他比你大几岁,我当时送他去书院读书了,他如今应该也已及冠,若是刻苦读书,就算考不上科举,也能自食其力。但程文珠,她并不在程家户册,原来是外室之女。”
“说是外室,其实是平康坊乐伎,根本入不得门,所以珠娘从未当过一日程家娘子。她和她母亲很长时间都住在终南山的村野,她因患眼疾,需要用药,后来无法治愈,倒是跟着药师学了一身医术。”
裴燕度说得很是详尽,姬令云亦听得入神。
“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程家被抄家之前。程大人让我去了趟终南山送衣食给她们母女,第二次见面是在我跟了郡主姐姐之后,姐姐赏我银钱,我将那些钱一分为二,送给程家姐弟,顺带告知珠娘他父亲之死,又在她恳求之下,带她去拜祭了程大人。”
“第三次见面……”
裴燕度正要事无巨细说下去,姬令云却打断道:“我赏你银钱,你自己竟不用?也不攒着?别告诉我,你当时就没想过要为自己将来考虑?”
“我的将来……当时只想着一辈子跟着郡主姐姐,有一口吃的就行。但程大人的恩情,却是还得还了,还干净了,我才能安心为你卖命。”
裴燕度说得很认真,姬令云不知用何表情对他,看了看天色,趁他不备,抽回了手,“那先吃了晚膳再说第三次,怕你们故事太长,你不饿,我还饿了呢。”
用膳后,姬令云通常会在花林中散步,两人继续方才的话题,绕着池塘慢慢踱步。
“第三次见面,是她村子里的邻人来通知我,她的母亲病衰过世,她如今孤苦无依,那邻人亦是个没了父母的朴实汉子,我之前托他照拂她们母女,他与珠娘日久生情,两情相悦,想要在守孝期后迎娶她,希望我能收他入银雀台办事,他想攒钱,给她开一间医馆。”
裴燕度声音悠然,是慢条斯理地叙述着。
“我答应了,但是那会儿我要去离开长安办事,那汉子跟着当时还是副使的六哥办事,可待半年后我归来,那汉子居然为保护六哥受伤而死。”
“六哥知他有未婚妻,本是带着银钱去见珠娘作补偿,却未想到,他竟然看上了珠娘。”
裴燕度说到此处,姬令云恍然大悟,“我懂了,珠娘自然是不愿意的,否则怎么会宁愿住进悲田院,也不答应你六哥?他纠缠珠娘,所以被你打了。”
“郡主英明。”裴燕度似笑非笑问她,“所以,现在我很好奇,那向你告状是谁,他又是如何说的这事?”
姬令云略窘迫,她着实太武断,一听男子为女子打架之事,就自然想到为了争风吃醋,直接就认定裴燕度跟人有私。
“告状的是李从云,他只说派人打听过你在长安时常出入悲田院接济珠娘,还跟你六哥因她打生打死。”她吐了吐舌头,“莫不是他太过夸张,你跟你六哥也不至于到拼命地步吧?”
裴燕度无奈笑道:“原来如此,他并未说谎,只是我跟六哥打架确实是为了珠娘。我们当时约定,若是他打得过我,我以后不拦着他对珠娘献殷勤,若是打不过,那想见珠娘得写拜帖,待她同意了,他才能私下见面。”
姬令云忍不住笑出声,“你这判官倒是很公平,虽然程大人让你保护珠娘,但你也不是当了人家的爹,男欢女爱,一切看珠娘意愿,这个你做得不错。”
“六哥被我打败,这几年一直遵守规矩,不过我当时真的差点要了他的命。”裴燕度伸出手臂,卷起袖子,露出那贴身绑着的一新一旧两根五色长命缕。
“当时我稍有不慎,让六哥的刀锋把郡主姐姐送我的长命缕削断了,当时我又气又惧,因怕此生再无机会得到姐姐的礼物,于是就发了狠还手发泄,所以外人所见确实是我差点要杀了六哥。”
姬令云哼了一声,鄙夷道:“谁让你要去攀高枝的,你若不去,那我每年不知道有多少礼物给你,家里就你一个男仆呢,当然还是看你长得好看又爱干净才留下的。”
裴燕度低头不语,虽然这件事是两人之间裂痕,但时过境迁,他难得将过往七年里,不曾告知她事情点滴交代,她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再加上两人已成同盟,结了婚契,再说起叛主之事,姬令云语气中的怒意已消散得差不多。
只是他在姬令云离开后,默默忏然着,望着那一池夜荷,仿佛在望着自己沉入水底的七年。
姬令云听完这个故事后,转头就同群青竹月她们简略说了,让她们以后别给他脸色看。
群青本是在生裴燕度的气,立马又转而生李从云的气,“李郎君真是的,查也不差清楚就来进谗言!害我们娘子不开心。”
竹月望着姬令云的笑颜,宽慰道:“娘子没看走眼,小裴除了当过小白眼狼之外,男女之事还是很靠谱。”
群青:“叛逃原主本就是他一辈子的错,若是别的事还行差踏错,那简直是小畜生了!”
竹月:“其实当年我们要随娘子出家,他一个男子不便跟着去,还是得托付其他人的。”
群青白了她一眼,“那他可以看家啊!”
“那不是浪费人才么?小裴武功那么高,放在咱们花月园看家?娘子也不会同意的,是吧?”竹月问姬令云。
得到的自然是她的点头。
“我当时见他学东西极快,人又机敏聪慧,加上又有一身武艺,是想让他去李从云家,跟着镇国大将军读书,读兵书,学兵法,以后做一员将才。”姬令云托着下巴回想,不自觉露出自得笑意,“当时他年纪小,就长得那般好看,我想他长大了若是身着银色甲胄,骑着白色宝驹,手执长枪,驰骋入神都,不知要有多英姿飒爽,不知要成为多少少女闺中梦里人呢。”
“可惜,他现在成天一身黑漆漆的衣服,冷着个脸,还落得个小阎王名声,别说少女了,就连我起初见到他也是不想多看几眼呢,冰坨子有什么好看的。”
听她这么一抱怨,群青微有惊讶,“啊,娘子,你打小就喜欢英姿勃勃的将军,可又嫌弃他们长得粗鲁,所以你当年才收留他,本就打算将他养成将军?那他当年若知晓,肯定就不会走了。”
“那是他没这个福气。”竹月无比遗憾感叹。
端着水果进来的裴燕度已听到这段话,他跪坐在姬令云身边,露出久违不熟练的浅笑,少年在七年后,眼中虽然不再如当年纯澈,却多了几分沉稳。
“我不要做别人的梦中人,若能被郡主姐姐梦见一次,此生足矣。”
注:悲田院:本文加了私设。历史上唐代,已开始在京城长安洛阳二京设立悲田院,作为国家对贫苦无依老年人的救济机构。来源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