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令云留着酒菜等裴燕度归来。
虽然胭红早派人将竹园的事道来,可唯有裴燕度知道得最多。
最后为薛陵收敛尸首的人,亦是他。
“薛陵假死有欺君之罪,薛家只能忍着。而且知道薛陵假死的人并不多,很多人都当他已经死了。”
“姐姐,你不要觉得是自己杀了他。”
裴燕度似乎一眼就看透她的心事。
姬令云失笑,方才确实有过这种想法,说不上是伤感还是无奈,但薛陵必须死,“常言亦妇人之仁贬低人心,但我觉得做人就当有仁,但也不能只有仁,仁义当是底线,守着底线就不会做错事。但对待敌人与对手,却不能如此,毕竟对方阵营里有疯子,一切就会失控。”
“我不喜欢失去掌控的感觉。”
姬令云眼色沉沉,那一瞬让裴燕度有些陌生,却又像是在她的语气中看到了女帝的影子。
言传身教,女帝一手带大的孩子,绝对不会轻易陷入对死者的伤感。
裴燕度正要表忠心,姬令云却把酒盏递到他唇边,封住他的话,“你猜我,我也猜得到你,你无需说些腻歪剖心的话。”
裴燕度乖乖饮下了酒,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姐姐,薛陵他死前最后一句,说要送给你一件生辰礼物,可是我找遍了竹林都没找到像是礼物的东西。”
“叶十三还没被抓住,云罗的人不知还剩下多少。我怕……”
“故弄玄虚。”姬令云沉吟片刻,“若是因为他的话提心吊胆,过不好自己的日子,反而是输了。若是云罗剩下的人想好好过日子,那就藏好了,若是想陪葬,那我也等着。”
“我不怕,反正你在我身边。”
裴燕度的脸被她的手轻轻抚摸着,渐渐因酒意变得红润潮热,而她这话乃是天下最绝美的情话。
如果让他现在为她而死,好像也无遗憾了。
这世间知道薛陵真正死去的人,并不多。
即使知道了,伤感的人反而更少。
薛珂虽然心中有惊,但却有种劫后余生,自此不再担忧的松弛。她自幼与大哥并不亲近,只是敬重着他,直到某一日她知道了大哥对她人生的谋算,让她觉得心惊胆寒。
父亲知晓后,默不作声,带着二哥去了竹园。
父亲问她去不去时,她下意识摇头,然后借口要即将要出嫁不再出门,躲回了绣楼,昏昏沉沉睡了几日。
这期间她听说二哥差点要带着兵马杀去朱雀阁,被父亲恨恨打了一巴掌。
冷静下来的二哥也同她一样,静静呆坐在家里,直到被允王传唤。
听说,允王这几日高热,未曾上朝。
薛珂居然惊觉,自己要大哥真正的丧期出嫁,可是她已经迫不急待想要离开这个家。
因为这个家的女子是不被重视的。
母亲像是由始至终都不知道大哥还活着,自然也无从知晓大哥死了,她是被薛家遗忘的贵妇人,每日对着花草说话,帮忙检查添置着她的嫁妆。
可当薛珂出嫁前夜,她忽然听到母亲说,“嫁给姬氏,那就是不要把自己当薛家人,不要像你二哥那般傻,也不要学你那个窝囊的父亲,他们都被你大哥裹挟着上了贼船。”
“珂儿,你要跟英王好好过日子,多跟郡主殿下走动,她应当很欣赏你。”
听完这番话,她似乎明白了,母亲其实一直都知道大哥的事,但她选择无视。
“身为女子,当过好自己的日子,嫁人不过是让自己过得更好,若是他不好,那就自保为先。”
“懂吗?”
薛珂虽懵懵懂懂,但记下了这些话。
夏日将尽,秋菊吐蕊,姬令云照旧卖出大批菊花,总算收拢了些银钱,这账目年底应当不会太难看。
允王这些日子很是老实,比她父亲之前还要殷勤建设着明堂的事务。
出钱出力出人手。
倒是个十足十孝顺儿子的模样。
连私下姬照月都对她道:“老二这十年倒也没白活,性子比以前沉稳多了。”
羽翼被翦后,若还是不老实,那就自投罗网了。
姬令云见姑姑最近气色不错,颇有一切回归平静之感,她很是喜欢这样安稳的日子。
不过近日姬慕蓉的日子不好过。
孕吐越发明显,加上暑热难熬,待姬令云有空登门拜访时,她几乎是已经瘦了一圈,往日丰腴窈窕的身姿朝着她亡夫那如纸片般的身形发展。
姬令云故意逗她:“难不成,你这些日子因为薛陵死了,寝食难安?”
“阿姐,我开心还不及。”姬慕蓉抚摸着肚子,勉强在李从云的喂食下饮些汤水。
李从云苦笑道:“阿云,劳烦你帮个忙,给我安排个职位,我带着她外放住些日子,她整日在公主府待着,我怕她闷得更难受。”
姬令云道:“我又不是吏部的,怎么帮你安排职位?”
姬慕蓉才不容许她推却:“阿姐,这都是你一句话的事。”
“朝廷法度不能滥用。”姬令云却也不是惺惺作态,朱雀阁的职位她能安排,但是外放官员,就是另一码事,“你们想躲到孩子出生,去你家在郊外的别业不就行了么?”
“怕是母亲要派人跟过去照顾,那她的肚子……遮不住。”李从云无奈道。
“你怕你母亲,就不怕陛下?”姬令云觉得他很是天真,“还是跟家人老实交代了罢,我知道你家家法森严,婚前做了这等事,是要受军杖的,你如今都是要做父亲的人,要有担当。”
姬慕蓉听她这么说,又不想走了,“对啊,我与你都成了夫妻了,你得有担当,别把什么事都推给我……我好生命苦,薛陵喜欢自作聪明,你呢,倒是什么都不想承担。我当时是你看上你什么了?”
李从云被她们姐妹俩一顿嘲讽,顿时面红耳赤,灰溜溜走了。
姬慕蓉怅然道:“我总算知道阿姐为什么以往只跟他吃吃喝喝了,皮囊好,性情单纯豁达,家世也好,又尊重我听从我……可没想还是不够好。”
姬令云知道她孕中多思,难得她脑子里没有阴谋诡计了,如今单纯就是个感叹世事的小妇人,她耐心劝慰道:“这世间哪有完满的人,你们有缘有份的,你看他被我们训斥,他也没走心也没生气,此人心胸开阔,适合跟你在一起。”
姬慕蓉握着她的手,“阿姐就很完满啊,我可是很羡慕阿姐呢。”
“我们夫妇,未来就靠着阿姐了。”
姬令云近日已经听了几对夫妻这么对她说话了,英王夫妇,豫王夫妇……连那劝服了老刘的金寡妇也这么说她说。
仿佛她就要在神都只手遮天了一般。
真是让她生出如履薄冰的感觉。
好在姬照月对她很是放心,她也不敢做逾越身份的事。
姬令云见她这副模样道:“你若安分,大家相安无事侍奉陛下,那你的未来自然有机会。”
“我还能怎样?阿姐你还防备着我,可却想着你呢。”姬慕蓉清了清嗓子,声音又娇柔起来,“阿姐,前阵子你不是说国师有些神通么?我啊,特意花了好些钱,让他这些日子帮我们做护身物,你一个,我一个,挡挡煞气。”
姬令云奇道:“哪来的煞气?”
“薛陵这种人死了也是带着怨念的,我得孩子着想,万一他阴魂不散缠着我的孩子,那可不行。而且他一定恨透了你和裴燕度,你就算一身福运,也难保裴燕度是吧?”
姬慕蓉又神神叨叨起来,姬令云本是不喜欢这些,但上次国师确实有些神通,薛陵七七之日还未过,反正已经求了,她拿着聊胜于无。
姬令云问道:“那什么时候能拿?要帮我去拿回来吗?”
“请符的事得亲自去,正好我出门不便,得有阿姐替我遮掩了。”
姬慕蓉道出与国师约定的日子,两人要上国师的玄崇馆去取。
而且因为姬慕蓉不便白日出门被人看到隆起的肚子,还央求她用宵禁夜行的特权,两人得夜晚出行。
裴燕度这几日跟着青松先生出外游学去了,姬令云想着拿回护身物给他个惊喜。
护身物是紫檀做的平安扣,国师亲自选的木块,亲手打磨,果然价值不菲。
毕竟国师平日只为陛下做事。
这位明国师总是戴着面具示人,姬令云倒是已经习惯,取平安扣需得亲自上阁楼,在香炉里取出来。
崇玄馆就在皇宫附近,阁楼五层,登临上去后,能望见即将竣工的明堂中层十二条金龙,在月夜中璀璨之光。
姬令云道:“只剩下盖顶与放置金凤,拆掉外层的架子,那时候的明堂必定让世人与后人赞叹。”
手攥着平安扣,姐妹俩迎风而立,心中感慨万千。
姬慕蓉想的却是另一回事:“阿姐,武朝未来必定是凤临天下的。”
“可惜,阿姐太耀眼了,万一这凤冠落不到我头上,我该怎么办呢?”
“阿姐,你总是让我不安心呢。”
姬令云正要答话,却发现头有些晕眩。
眼前的光影渐渐模糊起来,她扶着栏杆,极力保持着清醒。
月色晕染了她的视野。
“阿姐,我想把你推下去,五层楼掉下去,你应该能体会卢珍当时的感觉了,像是要飞起来那般。”
她听着姬慕蓉继续道,可这声音渐渐也变得模糊起来,断断续续入耳。
“阿姐,我让你死个明白,韦伏真那个愚蠢女人,经不得一点挑拨……你啊,从一开始……就是我心软,才让你躲过这一遭遭,如今,我真的想杀了你啊!”
姬令云在重重月晕中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无力躲着姬慕蓉的手。
可姬慕蓉的手还是掐住了她的脖子。
但很快她脖子上的力气又消失了,像是被人强行拉开。
一直站在姐妹身后的戴着面具的国师声音响起,却不是往常那个熟悉的声音。
“公主,主人遗命,要送给郡主一件生辰礼物,作为当年长生佛像的还礼。”
“所以,你不能擅作主张,否则我现在就可以把你和你的孽种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