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茫茫翠山连天映河,高矗的城墙合抱一片喧嚣。
入得城门,便见金绯交织的长绸随风招展,锦绸拂过如织人流,穿过凋敝小巷,绕着金玉高楼渐行渐隐,只余一抹不甚明晰的红霞。
随着一声钟鸣响起,人群忽然躁动起来,竟循着金钟余音涌去。
“这是哪家娘子出嫁啊,当真阔气。”
行人听见林幽年这一句慨叹,立时便明白他是外乡人了,卖了一个关子:“这可不是寻常嫁娶。若说嫁娶,昔日王家大郎君娶亲都没有今日这排场。”
“不是娶亲……”林幽年有些意外,玩笑道:“这红艳艳的一片,当真喜庆,难道是给人过寿?”
谁知林幽年这随口一言,竟道出真相了。
“没错,今日长公主及笄。看时辰,现下应当是加完簪了,你们也是来得巧,永宁楼竣工后首次开宴便是今日。听说皇后于三月三得西王母点化,连夜提笔写下七个字,谁能让这七字成真,便赐黄金万两,更可得皇后一诺,现下所有人都往永宁楼赶去了。”
“七个字,哪七个字?”
裴行川本是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闻言掀起眼皮问道,谁知那人望着乌泱泱的人群,竟沉吸一口气,提步冲过去,“不说了,我也去看看,没准我就是那个能让纸凤凰高飞的有福之人呢!”
望着前遮后拥的人群,林幽年连连叹气,“富贵迷人眼,富贵不能淫啊。”
谁知他一回头,谢云生跟裴行川皆没了踪迹。
谢云生掏出袖中藏了许久的二两银子才从一个妇人口中得知那七字——永宁楼上凤凰游。
奋力从人群中追上来的林幽年指着二人,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骂不出来,只能冷哼一声,“你们两个当真是穷疯了。”
“是,穷疯了。”谢云生坦白应下,笑了笑又说:“所以我要上永宁楼,让凤凰振翅。”
且不说如今永宁楼下有多少人,光看皇后给的丰厚赏赐,便知让凤凰振翅不是易事。
林幽年看向裴行川,想让裴行川劝劝谢云生,谁知裴行川眼帘微垂,长指轻轻叩着剑鞘,显然也是一副意动的模样。
“裴行川,你个病秧子,又不缺银子,还凑什么热闹啊。”
裴行川勾唇一笑,眸光扫过林幽年,落在远处拔地而起的高楼上。此时赶来的人群已将朱门完全遮住,只余楼顶盘旋的彩燕,以及对插衣袖候着的内侍,他漫不经心答:“都说了是热闹,不凑多没意思。”
谢云生已迈开步子,飞身揭了一张花帖写上名字后便准备递出去,谁知花帖被人拽走,裴行川执笔在她名字下补上自己的名字。
这时不光林幽年意外了,谢云生也拧起眉头,“我们去一个人就好,你好好养伤,我拿了黄金,不会少你的。”
可裴行川云淡风轻一笑,竟将她的话原路奉还。
谢云生实在想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没有再去阻止,林幽年却长啧一声,“有意思,师徒对擂,这我可就有兴趣了。”
但闻一阵悦耳琴声,高楼之上降下红绸,数名着云锦霞杉,碧髾高髻的女子赤脚滑过,起落间洒下沾了些许金粉的海棠花瓣,将要落地时又紧拽红绸凌空而起。
楼下叫好声一片,琴声骤然高昂,碧髾女宛如九天仙子展臂曲腿,翩翩一舞后又随绸而上,似是要穿过云层,直达九霄仙府。
琴曲歇去,高楼上宫人鱼贯行来,分列栏轩两侧,随着一句沙哑的喊声响起,众人匍匐跪地,但见青袖拂过,百姓悉数起身望向高处那身着对襟朝服的皇后。
隔得太远,众人只能从她的声音中判断出她的神情,除了原先示下的黄金跟承诺外,还追加一条,凡是女子取胜便赐鎏羽步摇,男子则赐宝剑一把。
永宁楼外百丈皆是人,一名头戴笼巾的男子行来,抬臂在身前一压,人群安静下来后,才宣告规矩。
许是顾虑人多,便先在永宁楼外的金雀台上择选,玉台上有一方圆炉,以及数只木笼,笼**有雀鸟三十六只,雀尾绑着紫绸,上题永宁二字,紫绸加朱印,伪造不得。
雀将出笼,带有紫绸的雀鸟便是入永宁楼的拜帖,一炷香内,拿雀入内,但不可伤鸟,违令则以失败论。
一声鼓响,雀鸟高飞,乌泱泱凌空而去,瞬间便没了踪影。刚抡起袖子的百姓茫然立于原地,反应过来的连忙回家去拿弓弩,想在羽箭上绑点麻布,既能避免伤鸟又能将鸟撞下来,然而他们哪里能比得过事先做了准备的高门大户。
不多时,雀鸟便被捕了三十只回来。
谢云生与裴行川一道出发,有轻功在身,自然比旁人轻松一点,随便一跃便踩上了屋檐,可雀鸟实在难抓,更别提这些宫里饲养的,机敏异常,一靠近它便飞走了。
裴行川有伤在身,施展轻功倒是不受影响,可挥臂踢腿间还是受了拖累,只能眼睁睁看着雀儿在身边飞过。
谢云生飞身落到一颗树上,借着枝叶挡住身体,旋出一片树叶朝雀儿砸去,即便她控制了力道,雀鸟到手时仍是晕头转向的模样。
她微叹一口气,曲指抓住雀儿的尾巴,余光瞥见裴行川在屋顶上摇摇欲坠,便喊了他一声。
裴行川闻声转头,见她展臂挥了挥,显然是想将手中的鸟给他,他本不欲接,可香将燃尽,带有紫绸的雀除了这只外还剩五只,可永宁楼外方圆百丈鸟雀渺无踪迹,连寻常鸟儿都见不到了,更别说身带紫绸的鸟儿。
于是他伸出手去,谢云生将鸟丢过去。
她心中在诧异裴行川这次怎么不犟了,于是有一瞬走神,这一走神,鸟儿便被一只羽箭击中,自高空落下。
裴行川眉头一拧,顺着箭的来向看去。
旁侧屋檐下,锦衣玉冠的男子收弓扔给身旁僮仆,另一名僮仆跑去将雀儿捡起,从袖中拿出一只模样相似的鸟儿,旁若无人地拆掉紫绸换上,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出去。
他们身侧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从马车内伸出一只皓白的手腕,接走鸟儿后,传来一阵温柔的嗓音,“多谢兄长。”
路上巡逻的禁军看到此事,刚想开口便被身侧的同伴拉住,“不要命了,没看到这是王家的马车吗?”
裴行川顺着他们的话望向华盖下的族徽,指骨顶着剑鞘,还未走出几步便被谢云生拉住手臂。
“寻常人怎会事先准备好模样相似的鸟来替换。”谢云生望着那族徽,眸中浮现一抹幽光,又道:“也许只有那五只鸟,或者那一只鸟才是为百姓留的拜帖。”
裴行川面色阴郁,显然不想就此退让,谢云生提醒道:“即便你将鸟讨回来又如何?雀鸟都能准备,永宁楼中难道就能太平吗?”
“与其在此处暴露出去,不如坐观虎斗,伺机而动。”
裴行川唇角紧抿,终是合上眼帘,声音寒厉,“也罢,那我便看看他们还有多少本事。”
谢云生没再停留,嘱咐他道:“你先回去,我去寻鸟。”
望着空荡荡的天幕,裴行川知晓如今的他在这片刻功夫寻到带有紫绸的鸟不是易事,更何况还有一群厚颜无耻的人在坐享其成,于是他笑意慵懒:“还是师父疼我。”
林幽年在永宁楼外寻了个台阶,用袖子抹了抹后便坐了上去,等了许久都不见二人归来,不免担忧,起身远望时看见裴行川,连忙招手。
不用去看裴行川的手,林幽年已从他沉凝的神色中看出了结果,搭着他的肩安慰道:“我原觉得这是一桩趣事,可是后来一幕幕简直让人恼火,我看这楼不进也罢。”
回忆方才之事,林幽年止不住摇头,起先他看到有人换鸟还去理论了一番,直到发现那入楼的鸟大半都是替换的才歇了心思,余下的也并没有多公平,有点良心的是给了银子从百姓手中买来,没良心的自然是仗势生抢了。
香即将燃尽,灰头土脸的入楼人在内侍面前哭天喊地:“怎么寻都寻不到鸟了,那几只鸟怕是都跑出洛阳了!您就行行好让我进去吧,也许我就是那让纸凤凰高飞的人呢!”
“这紫绸鸟是入楼名帖,你连紫绸鸟都寻不到,便是无缘,我如何能让你进去?”
内侍说罢拂袖,身边人会意将人拉走,禁军上前将门牢牢守住。
玉台上的香即将燃尽,香灰斜弯,很快便坠了下去,旁侧坐着的官差打着哈欠起身。
仍不见谢云生归来,林幽年扬肘伸了个懒腰,“没我们的事了,走咯。”
可裴行川分毫不动,目光死死望着长街尽头,在永宁楼的朱门将要关上时,提剑跨过台阶,显然是要硬闯,林幽年想上前阻拦,可门口数道视线落过来,他只好低声喊裴行川,让他不要冲动。
禁军早有预料,拔出剑严待,可不待他们拿人便听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且慢!”
谢云生提着两只紫绸雀鸟走到永宁楼前时,那炷香刚好燃尽,香灰全部跌落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