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玉恒。”谢云生直接叫出他的名字,无视他面上惊愕,笑道:“我没别的本事,就是落了个记性好,没想到今日派上用场了。”
庄玉恒拂袖收剑,神情已然平静下来,“谢云生,你想做什么?”
谢云生冷目反问:“庄玉恒,你用秘术控制襄庸城,颠倒秩序,扰乱百姓正常生活,你想做什么?”
庄玉恒垂眼一笑,修长的指叩在雪白的剑身上,淡道:“没做什么。我不过是看不得好人受苦,见不得坏人逍遥,想要肃清襄庸罢了。”
“肃清襄庸?你所谓的肃清就是成全人的妄想,让因赌致贫之人梦到赌局结果,实在荒谬。”谢云生顿了一瞬,讽道:“我看你不是想肃清襄庸,而是想掌控天下。”
庄玉恒掀起一双带着些许戾气的眼眸,“哪有如何?当朝皇帝愚痴,皇后无德,辅政大臣狼子野心,藩王蠢蠢欲动,天下人利欲熏心,无半分上古遗风。我想要拨开笼罩大安的阴翳,有何不可?”
谢云生漠然摇头,“自然不可,圣人不常有,瑞风总有尽。天有其道,人各有命,皆有定数,非你我能轻易左右。”
“冠冕堂皇!”庄玉恒冷嗤一声,“谢云生,少跟我说这些圣贤道理,我庄玉恒只信我自己,也只会用我的方法来改变这世道,若你要阻拦,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谢云生看向裴行川,“徒儿,为师给你安排一个任务,你可愿接?”
裴行川以为她要让他解决庄玉恒,沉默一瞬,虽知如今的自己未必是庄玉恒的对手,仍点头应下,却听谢云生道:“将这些百姓转移出去,保护好他们。”
裴行川一愣,庄玉恒怒道:“谢云生,这些都是贪念极重的罪人,你竟要救他们?”
谢云生未理会他,而是看着裴行川,“去吧。”
裴行川未再说什么,抬步去搀扶地上四仰八躺之人。
庄玉恒欲阻拦,被谢云生横伞挡开。
望见谢云生眼底的杀气,庄玉恒神情微变,“谢云生,你竟然想杀我。”
谢云生漠然不语,身轻如燕,手上遁云伞亦如利剑,气势如虹。
庄玉恒不善武,欲施展秘术却寻不到机会,连连败退,余光瞥见因风掀动的窗,运起轻功逃出,谢云生紧随其后。
庄玉恒立在屋檐上,冷冷望着对面的谢云生,“你杀我究竟是为了襄庸百姓,还是为了你徒弟?”
谢云生勾唇一笑:“这重要吗?”
“自然重要。”庄玉恒神情复杂,声音渐沉,“若你是为了襄庸百姓,我虽不认为我错,可我确实间接致李之鹤身死。可你若是为了那个祸首,怕我将此事宣扬出去,那你真不配做诸葛同真的徒弟,千机门的门主。”
谢云生平静回望他,“你认为你是替天行道,可你当真知晓天意吗?历朝历代皇帝都言顺天命安天下,为黎庶谋福祉。可天道从未推崇尊贵卑贱,亦未予权贵生杀之权,尊卑之论不过是胜利者巩固地位的武器。你自以为匡扶正义,可你的所为与那些弄权造势的权贵有何区别?”
庄玉恒愕然失语,却仍挥剑朝谢云生刺去。
谢云生执伞相迎,招招狠辣,将庄玉恒逼退在地,只能横剑挡在身前,谢云生续道:“水若清,一粒沙子翻不动淤泥。水若浊,一面筛淘不尽泥沙。你若出言,这滩水会彻底丧失平静,浑浊不已。”
庄玉恒自知不是她的对手,也懒得白费力气了,默然许久后问:“你既有心改他命格,可是知晓转机在他身上?”
谢云生垂眼笑笑,看不出神情,只淡道:“我只做师父交代之事,以及我想做的事,其他的我管不了。”
群燕飞过天际,掩去几抹残云。
庄玉恒收回剑,神情不冷不淡:“你的事我保密,襄庸城之事就此揭过,我不会再用此秘术,你以后也莫要寻我麻烦。”
谢云生亦旋身挪开,笑一声,“你就那么确定我不会杀你了?”
庄玉恒悻悻站起来,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你要杀我无非是因为裴行川,我既然已经装作不知道了,你凭什么杀我。”
“也是。”谢云生长指拂过伞面,笑道:“我其实也不想开伞杀人,杀业不能造啊。”
庄玉恒一时语塞,淡道:“长公主要寻之人是我大师兄,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你们若找到他,记得告诉他,他的阵法不好使。”
话落,庄玉恒持剑转身。
但见群燕西飞,清云飘摇,砖瓦上空空荡荡,只余几丛低矮的荒草。
想起那抵御浮生秘术的阵法,谢云生哑然失笑。
被扶到广乐坊外的人已醒了过来,望着摇摇欲坠的广乐坊,惊慌离去。
谢云生找到裴行川时,他坐在广乐坊前的河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听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林幽年架着马车行来,“谢云生,裴行川,我听说广乐坊要塌了,马上就猜到是你们干的,这不火急火燎赶过来了。也不晚哈,真不愧是我。”
谢云生从屋檐上跳下,三两步走到马车边。
林幽年看了看她身后,问:“那仙教弟子呢,你杀了他吗?”
谢云生望着他,想了想将已至喉间的话咽了回去,笑道:“他太狡猾,跑了。”
“那太可惜了。”林幽年神色失望,转瞬回复如常,控诉道:“你们两个真是不讲义气,遇事自己跑了,都不知道等等我。”
谢云生笑着拍了拍马背:“这不,我们都还要感谢林先生。”
林幽年轻咳一声,随意挥了挥手:“不谢不谢,我们是朋友。”
再抬眼,谢云生已绕过马车朝裴行川走去。
裴行川闻声回头,方才他们的对话他都听到了,欲言又止道:“你撒谎了。”
谢云生弯腰在他身边坐下,一同望向远处垂芽柳树,淡道:“今日有何收获?”
裴行川微怔,不知她在说哪一件事,索性道:“梦中一吐心绪,无比畅快。梦醒找出秘术主人,不虚此行。”
谢云生摇摇头,“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想起方才谢云生给他安排的任务,裴行川眼眉微动,却淡淡道:不知道“。”
谢云生但笑不语,站起身来,“走吧,去洛阳。”
裴行川神色几度变化,终是默然跟上。
林幽年跳下马车正往这边走,见二人回来,若有所思地挠了挠下巴,“你们俩背着我做什么了?”
谢云生恶趣味地挑了挑眉,“今天走运,捡到了黄金。”
林幽年登时眼眉发亮,在谢云生身上扫视一圈,疾步走到裴行川面前,伸手去寻,蓦然僵住。
裴行川眉头紧皱,不知道林幽年又在整什么幺蛾子,欲推开他,他却自己跳开,神情复杂:“我就纳了闷了,这几日你怎么就没做过正常人呢。”
谢云生闻声回头,“你们又在闹什么?”
裴行川面沉如水,手指叩着剑柄,尚未动作便听林幽年道:“本想着快马加鞭,明日中午便能到洛阳,你伤成这样,颠簸一路还有命吗?”
谢云生见裴行川面色苍白,手背淌血,默叹一声:“今晚休整一夜,明日出发。”
“可襄庸不能久留。”林幽年道:“若是今夜那仙教弟子又来施术,我们明日还不知能不能醒来。”
谢云生摇头:“他不会再来了,放心吧。”
林幽年尚未收起心头诧异,便见裴行川朝马车走去,“我无事,现在便出发吧。”
谢云生静立不动,林幽年亦是默立原地。
裴行川顿步,解释道:“陈前辈留的药还在,足够我撑到洛阳。”
一阵风过,草药的香味从马车中的包袱里传来,三人神情均有些异色。
谢云生飞身上了马车,抬手拉了裴行川一把,坐稳后见林幽年坐在车辕上,问:“没有马夫吗?”
林幽年神情骤然变得幽怨,怪声怪气道:“我也不想当马夫啊。可是银子用完了,这马车还是从李船主的宅子里拉的。现如今只能咱们自己驾车,可是这里一个女子,一个病人,还有谁能干这苦差事呢?”
谢云生笑了笑,掀开车帷裳坐出来,从林幽年手上拿过缰绳,“你进去,我来。”
林幽年愕然失色,连忙抓紧缰绳,“你一个女子,我怎可让你驾车。”
谢云生眉梢微动,不以为意道:“女子怎么了,女子什么事做不了?”
林幽年摇摇头,望了眼车厢内,“那小子重伤,我帮不上忙,你还是进去吧。”
谢云生见他意决,未再勉强,掀开车帷裳时道:“若是你想休息,记得叫我。”
马车上无法煎药,谢云生只能找出止血的药草给裴行川敷上,再辅以内力疗伤,因此裴行川的伤未恶化,也未引发高热。
“画中人是同仙教弟子姬元溪,师承嵇中真人。”谢云生道。
林幽年闻声转头,看向裴行川手中的画,兴致盎然道:“姬元溪,就是那个能素眼望因果,一念明山语,鹤骨松姿的天下第一吗?”
裴行川曲指合上画,漫不经心道:“什么仙风道骨的天下第一,不过是用仙教秘术诓惑人心的凡夫罢了。”
想起襄庸城之事,林幽年瞬间意兴阑珊,余光瞥见闭目养神的谢云生,好奇问道:“谢云生,你那么厉害,为何不去参加武林大会。若是你去了,我看天下第一非你莫属。”
心绪游离在外的裴行川闻言侧首看去,可谢云生眼都没抬一下,淡道:“与其出现在旁人口中,日日被下战帖,倒不如静心修身,多读几本书,多做几件事。”
裴行川微垂眼睑,盯着手中的剑出神。
林幽年若有所思点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至高之处确实难立稳。”
默了会儿,林幽年又道:“既然知晓长公主要寻之人是谁,那我们将画交给长公主便去秣陵吧。”
裴行川倏然掀眼,眼眸微眯,“你要随我们一起?”
林幽年猛地一拉缰绳,拧眉回望,“听你的意思,是打算到了洛阳就要丢下我啊?”
裴行川移开目光,漠然不语。
谢云生道:“姬元溪行迹不明,现下未必在秣陵。我们亦不知该去何方,又与冥罗山结怨,你跟着我们,非良策。”
马车已然停下。
但见一山野鸟飞过天际,朦胧雾气笼罩四野,宽阔的官道上渐有车马路人行来。
林幽年捏着缰绳,眺望远处山峦,浑不在意道:“这一路破庙躲浪里行,几度殒命,试问哪个文人能有这般境遇。”
“总之,我林幽年已不惧生死,只求无愧于心,畅快肆意。”
听到无愧于心四字,谢云生与裴行川俱是眼皮一颤,明白他心底沉压之事。
却又听他语调不明道:“你们师徒俩该不会是想赖账,所以撇开我的吧。一路上的花销我可都记着呢,要是你们敢赖账,我就写进话本子里,传遍天下,让你们连带着千机门都声名扫地。”
谢云生气极反笑,“林幽年,你的心眼可以再小点吗?”
林幽年耸耸肩,“没办法,碰上两个骗吃骗喝的,不得小心着点吗。”
裴行川想闭眼休憩,一听林幽年的声音便觉得烦躁,当即便道:“我在洛阳有府邸跟良田,亦有家仆跟铺面。进城后我会把银子还你,你再聒噪便睡大街去。”
林幽年长眼圆睁,握着缰绳的手抖紧了几分。
谢云生亦是目露惊愕,平静的心顿时波澜不止,微清了清嗓子,淡道:“徒儿,你拜入为师门下,还未准备拜师礼呢。听说拜师礼与师父能力跟名望挂钩,我的少说得有万金。”
林幽年一怔,旋即大笑出声,“谢云生,你看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怎么脸皮比我还厚。”
裴行川眼皮一抽,望着谢云生真诚的眼眸哑然失语,默了片刻才道:“越是高德之师越是不收金银俗物。”
谢云生喉头微哽,却又淡定道:“即便为师视金钱如粪土,淡泊名利,可你日后的安身之处,千机门多处需要修缮,铸器坊中兵器锻造起来亦需银钱。身为千机门的大弟子,你得担起光复千机门的重任,给师弟师妹树好榜样。”
裴行川静静望着谢云生,见她一副语重心长的模样,无声冷笑,“师父,您可真是关照徒儿。”
林幽年强收起面上笑意,这才明白这一路上谢云生已经算给他面子了,随手指向远处:“那是到达洛阳城的最后一座山。”
宽广的官道上,远道而来的客商驻足,远眺几乎耸入云天的高山,心中唏嘘不已。
跨过这座山便可望见洛阳城,到达金镶玉砌之处,与天下最尊贵之人共赏日初,共沐春风,兴许有幸得识贵人,能到那峻宇雕墙之下一游。
可他们心中骤然多出几分忧虑,却都不敢道出,恐损家人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