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饮月光 第6章 第 6 章

Felix找的酒店叫做淇水诗苑，位于南坞古镇景区的边缘。

南坞地处江南水乡，拥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和保护完好的明清建筑群，文化氛围浓厚。

从一个不起眼的胡同走进去，就是贯穿整个南坞的淇水河。

Felix说，沿着河岸走上个一千米，就是古镇景区专门给当地村民留的一个入口。

钟粤带着客人来过南坞无数次，却也是第一次从这个人迹罕至的路径进入景区。

此时夜幕已降临，两岸的青山不语，只有淇水淙淙向东奔淌着，Felix滔滔不绝地给客人讲着南坞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一时间，钟粤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专业导游。

几个老外一直在拿着相机拍摄着照片和视频，每个人嘴里都毫不吝啬地抒发着对这里自然景观的赞美。

“wow我下次一定要带家人来这里玩。”

“我们是真的被媒体欺骗了，之前我还以为中国只有又旧又破又贫困的小村落呢！”

“这里就算是被称为仙境也不为过吧？”

钟粤吃力地帮客人拉着箱子，并没有特别注意前面的几个人在聊些什么。

她只是觉得黑暗中的青山和湍急的水流越来越像能将人吞入腹中的怪兽，随时会张开双翼，把人们裹入窒息的绝望。

钟粤面上淡定，但心却一点点揪了起来。

虽然她生在依山傍水的小镇里，可没人知道的是，她自小就怕山又怕水，但她最怕的还是夜幕降临后无边的黑暗。

她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据钟能胜说，她的妈妈是因为嫌弃家里穷才抛弃她们父女的。可偏偏，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无一处长得不像那个嫌贫爱富的女人。

钟能胜生她的时候只有二十岁，二十岁，仔细算算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

小时候，钟粤一个人蜷缩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的时候，她以为她爸总有一天玩够了就会想起家里还有个没人照顾的亲生女儿的。

可是她错了，他这一玩就是二十年。

她没办法说服自己恨他。因为至少他没有抛弃她，还好好地把她养大了。

这件事不仅仅在钟家，甚至于在整个昭亭都是个奇迹。

每次她从小巷子里走过，总能听到街坊的闲言碎语。

“你们看，那就是钟家那个二流子的女儿，啧啧，他竟没把她饿死，也是厉害的嘞。”

“你们瞧那小女娃出落的那个小模样，这是造了什么孽托生在这样的人家……”

钟能胜每次彻夜赌完钱，都会到街边的早餐店给她带一份热乎乎的早餐回来。

人还没进屋，声音已经在院子里炸开：“囡囡，起来吃饭啦，读书到迟到了啊！”

她堵着气，说什么都不肯下来。

然后他就会笑嘻嘻跑到楼上来，将她的被子掀开一条缝，露出她一双大大的眼睛来。

“囡囡，别生气啦，呐，爸跟你说，爸昨天晚上可是赢大了，你的零花钱翻倍，怎么样？你上回不是说喜欢一套什么书吗，买，咱都买回来！”

钟粤翻过身去依旧不搭理他。

他就绕到她的另一边来，继续哄她：“乖女，你们班主任刚给我打电话让你早点去呢，他说啊，你们家次次都考第一的钟粤怎么还不来，她这个榜样不来，全班同学都不知道该怎么学习了，这么下去还了得？”

钟粤气呼呼的：“你要是再赌钱，我就不读书了，干脆就在家做你的接班人好了！”

“好好好，爸改，爸一定改，你再给爸一个机会，好不好？”

钟能胜讨好式地把她的校服拿给她，然后若无其事地下楼去了。

临下楼前还不忘嘱咐：“囡囡，桌上的鸡蛋别忘了吃啊，长身体的时候营养可不能缺！”

等钟粤下了楼，她爸早没了影，不知道又被哪个好兄弟叫走玩去了。

钟能胜就是这么个不靠谱的父亲，但也不能说他就是个坏的父亲。

钟粤恨不起来他，却也忘不了她是怎么在缺乏陪伴和爱的环境中独自长大的。

她从没有在山的注视下走这么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小路，耳边流水淙淙，山风飒飒，而前路的人越来越远。

钟粤骨子里对黑暗的恐惧袭来，她的呼吸在无意中变得越来越急促。

“钟小姐？”Felix半天才意识到钟粤没跟上来，收住了脚步等着她。

路边山脚下不知道是谁家的新添的坟，花圈的颜色被侵蚀得半新不旧，在昏暗中看着尤其的瘆人。

“前面还有多远？”钟粤早就习惯把一切真实情绪掩藏，她尽量让语气云淡风轻。

“大概还有四百米。”Felix向她走近了两步，可凹凸不平的柏油路偏爱捣乱，他还没明白自己绊到了什么，就在钟粤的惊呼声中朝着那座新坟摔过去了。

“Felix!”

钟粤在惊慌之中伸出了手，胡乱向着虚空抓了一把，竟歪打正着勾住了他的手指。

与江丞掌心的粗粝温热不同，他的指尖细腻而微凉，就像是此刻山涧中的流水，沁入心底的感觉令她惴惴不安。

她下意识就想松手，可他却救命稻草一样抓紧了她，两个人的惯性太大，她一下子跌进了他的怀中，额头磕到了他的下巴上。

“你没事吧？”她另一只手慌乱中搂住了他的腰。

“没事。”Felix稳住身形，踩空的那只脚还在路边的草丛里。

两个人此刻的动作实在暧昧，钟粤被他腰间紧致的肌肉迷惑了心智，连额头的疼都忘了个干净。

“我是不是弄疼你了？”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苏苏柔柔。

钟粤大窘，立刻被烫到了似的跳到了一步开外。

“还好，不怎么疼。”

Felix笑:“你倒是拉我一把啊。”他把手大大方方递给她。

钟粤无法，只好再次伸出手，将他从草丛中拉了出来。

获救后的Felix郑重地朝着那座坟作了个揖，“打扰您休息了。”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这么说，钟粤瞬间感觉寒气正箭一般沿着她的四肢百骸向心脏进发，下一秒，就要击穿她的心脏了。

这景区也是的，就非留这么入口不可吗？

而且，这么隐秘的角落，Felix是怎么发现的！

他真是时时都不按道理出牌啊！

“还有四百米就不远了，我们快走吧。”钟粤拉起箱子就跑，直把Felix远远甩在了后面。

“喂，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好心停下来等你，你却不管我死活了？”Felix大步跟了上来，话虽这么说着，但语气却相当的漫不经心。

给钟粤的感觉像是一种逗弄。

有些调皮的男孩小时候处刑一只蚂蚁，明明他可以一脚就将它踩死，可他偏不，非要一条腿一条腿地拔，看着它痛苦挣扎，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拧掉它的脑袋。

“没办法呀，我着急下班，给客人安顿好，我差不多也就该回学校了。这边离我学校又远，坐公交还要一个小时。”

“没事，一会儿我开车送你。”

“你车不是停在村里的胡同口了吗？”

“我已经派人把它开到酒店去了，酒店离另一个靠着大路的入口很近。”

钟粤气结：“所以，我们为什么非要走这条路啊！”

Felix的神色仍旧慵慵懒懒的：“城市里呆久了，想看看山里的月亮。”

钟粤无语地指了指天：“今天阴天，哪来的月亮？”

“有啊，谁说没有。”Felix的笑随着夜风飘散得到处都是，染了钟粤一身。

怎么都抹不掉似的。

她咬咬牙：“何总，我真的不能陪你们吃饭了，今天实在太晚了。”

Felix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仍旧逗着她：“急着去见你那个小男朋友啊。”

“我说了，他不是小男朋友。 ”

“哦，急着去见你那个老男朋友啊。”

“……”钟粤深呼吸，“何总您看我今天可以早一点下班吗？反正您一个人接待他们四个也绰绰有余。当然，劳务费您可以按合同扣除一部分。”

听了这话，他突然轻声一笑：“钟小姐，你觉得我是在故意难为你，目的是扣你的钱？”

钟粤赶紧摆手：“不是，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何总，是真的有点私事。”

Felix不置可否，只是看了看他的手表：“我们说好的早九点到晚九点，一会儿到了时间我自然会让你走，你放心，我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

“哦？你怎么知道的？”

又是那种逗弄的语气。

钟粤勾起唇：“因为你是和旅行社签的正规合同，我觉得坏人不敢这么明目张胆。”

Felix突然就大笑起来，直笑得几个老外都回过头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没事，天上出现了几颗调皮的星星。”

客人们仰起头，果然发现天色开始放晴，星星从乌云背后探出头来。

可惜，今天初一，月亮依旧是缺席的。

淇水诗苑是民宿老板斥巨资改造的一间清代的老屋。

为了安全性，房子所有的柱、梁、椽、檩都是新木材仿古做旧之后换上去的，但一般人倒也看不出来，只会觉得这小院清幽古雅、诗情画意，散发着浓浓的历史气息。

钟粤一行人抵达的时候，民宿已经亮起了满院子的琉璃风灯，梦幻般美丽。

灯下有客人在吃饭喝酒，一个中年男人大笑着：“丁老师，来我再敬您一杯，将来你侄子要是有机会拜到您门下，还得仰仗您照顾和提携。”

男人的话说得文绉绉，只可惜他普通话实在没比Felix好到哪里去，学人家北方人您啊您的，就听着喜感特别足。

钟粤轻笑，目光随意那么一瞥，随即就愣在了当场。

因为她看见江丞就坐在一大桌子人中间，有个梳丸子头的美女正在给他的碗里夹着菜。

这世上的事偏就有这么巧，巧得像是老天在故意开玩笑一样。

“钟小姐，我先帮客人把行李拿进去，你跟民宿老板说一声，让他帮咱们也在灯下摆一桌。” Felix没注意到异常，还在自顾自嘱咐着。

“好的何总。”钟粤只好应声。

而这个时候江丞也已经看到了她。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见到她，怔愣了几秒后，脸上的不耐迅速被惊喜所代替。

“钟粤！”他大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然后忽地一下站起了身，直奔她而来。

桌面上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转过身来。

钟粤看清了被人敬酒的那个女人，短发素颜，气质知性，只是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有点重，看着不太好相处。

江丞跑到她身边，单手揽住她的肩。

他的脸和手臂都是红的，热的，满身的酒味肆无忌惮地侵蚀着钟粤的感官，她没喝酒，却也跟着红了脸。

“粤，你怎么过来了，我正要去找你呢。”

“客户选的地方，我事先不知道你也在这。”

钟粤下意识地朝Felix的方向侧了侧头。

却发现他正半眯着眸子上下打量着她和江丞，目光冰冷的他，突然变得好陌生。

“江公子，这位是？”敬酒的那位男人凑上前来，满脸的热切。

“这是我女……”

江丞「女朋友」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那个短发的女人打断了，“江丞，你同学还没吃饭呢吧，要不要帮她添双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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