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沈忘怜对于江阅的记忆起源于一场大火。
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命运多舛,沈忘怜恰好是其中之一——这么多人有仇家,偏偏只有他家被灭门了,又偏偏留了他一个活口下来。
在学堂读书时,同窗听了他这一段,掏出在桌兜里面藏的话本子,鬼鬼祟祟地遮住一半给他看:“我知晓的,你说的是话本子里面大侠的经历!你莫要拿这个诓我!”
然而千防万防,这话本子还是被哭笑不得的江先生收了去。
下了学之后他跟着江阅回家,沈忘怜被同窗贿赂了两根麻花,为了帮同窗拿回话本,特意在江阅面前提了一句:“李疏声下午拿着话本子,说我和里面的大侠故事好像。”
一听到他提起这事,江阅扯着本子翻了个白眼:“鬼扯。你那时候早就半死不活了,哪有人家这些好运道?若不是我当时正好路过,你怕是早就被火场里的烟活活熏死了。”
沈忘怜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你真认为我会把话本子当真?你的恩情,我记着呢。”
“……小孩子不要一副大人作派。”江阅被他这么一噎,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一转话头把话本子合了递给他,“明日把话本子私下里还给李疏声去,告诉他课上要专心。”
“好。”沈忘怜答。
2.
江阅待他,的确是恩重如山。
虽然江阅嘴上总是胡言乱语,每次提到他冲进火场勇救稚子,都恨不得把自己载入史册令后世瞻仰。不过他当时救人是确确实实奋不顾身,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何以见得?江阅当年带着昏迷的沈忘怜一路从城东跑到城西,就为了找个还开着医馆。谁都不知道,路那么远,夜那么深,他到底寻了多久才寻到还亮着灯的医馆的,只知道他找到医馆是已是夜半三更,还没和守夜的小徒弟托付好沈忘怜,自己就扑通一声先倒了。
小徒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夜半三更守夜正打着瞌睡呢,被他这么一搞直接吓清醒了,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内堂,冲着床上睡得死沉死沉的老大夫高喊三声:“师父!师父!师父!师父!”
小孩子声如洪钟,喊的估计连隔壁几间屋都听到了。老大夫颤颤巍巍地起身,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城西头杨二娘子儿子烧了几回了,还这么不稳重!”
“不是啊师父!”小徒弟慌乱地喘着粗气,“前厅!前厅有人死了!”
“啊?”这下老大夫猛然惊醒,他一手急忙拿过床边的拐杖,一手搭上小徒弟的肩膀:“你赶快把我扶过去看人!”
3.
七天后,江阅才悠悠转醒。
醒来后他环视四周,当时守夜的小徒弟正好在旁边打盹,江阅玩心咋起,有意吓他一下,便轻推了他一把,开口道:“小兄弟醒醒,你师父来了。”
小徒弟原以为是师傅过来了,猛然打了个激灵,环视一圈不见人影,才明白是江阅在戏弄他,嗔怒道:“你干嘛!”
江阅倒也不心虚,躺床上一派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小徒弟看清他的脸才猛然清醒过来:“哎?!是你?你醒了?你等着我去叫师傅!”
他毛毛躁躁地跑了出去。江阅百无聊赖地听着提提拖拖的声音逐渐走远,心中不由升起几分趣味。
怪天真可爱的。他暗想。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嘛,贪睡也没什么大事。
也不过片刻,提提拖拖的小徒弟和咚咚拄着拐的老大夫都走到他身边了。
4.
老大夫对着江阅一阵望闻问切。江阅儿时体弱,见过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硬生生练出了不动如山的架势来。江阅看着大夫在那边一顿忙活,好像一不留神他就去了的模样,心下讶然:“我是昏头了又不是死了,老人家怎么对我这么上心?”
四下也没旁人,江阅索性把这话问了出来。老大夫听了他这话长叹了一口气,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已经没气了!——那时候天也晚了,我们就想先把你带来的那位小少爷先安顿好,再来处理你的后事——可是我们安顿完小少爷之后,公子你又有气了!”
他说这话时,旁边的小徒弟止不住地喃喃自语:“菩萨保佑吉人天相天仙下凡……”
江阅被这小孩子逗笑了:“那我还真是菩萨保佑,没气了还生生捡回一条命来。”
“是啊哥哥!”小徒弟见江阅发笑,也笑起来,“你是神仙下凡吗?”
“那你猜猜,我是什么神仙?”
“我猜……你是天上当公子的!我娘和我讲过——”
“咳咳。”老大夫急忙制止住眉飞色舞的小徒弟,“当归,你今天的药材分了吗?”
小徒弟一个激灵:“……没有!”
“还不快去!”
小徒弟走后,老大夫又在江阅耳边絮絮叨叨好一阵。讲的内容无非是公子你吉人天相捡回一条命之后要静养一阵之类的。江阅百无聊赖地听他絮叨完,才开口问起另一件他牵挂已久的事情:“我救下来那小娃娃呢?”
“午间服了药已睡下了。公子你以后万万不可如此鲁莽,走水了自己跑掉不就行了?这孩子看着和你也不像兄弟,你干嘛逃命还带上他?”
何止不像兄弟啊。他暗自腹诽。我和这孩子萍水相逢,之前完全不认识啊。
江阅当时去沈家,只是想去找一样东西,当时沈家前门在办流水席,他正巧混在宾客里进门。结果后来东西没找着,他自己一个人也不认得路,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后门,正准备逃命的时候看到门边有个昏着的小孩。
怪可怜的。沈家那几个人在席上死了,想来也没人知会他要逃命。
于是因为找东西没参席逃过一劫的江阅扛着孩子就去找医馆。
实在是不要命了。
5.
晕也晕完了,躺也躺完了,现在轮到江阅忽悠小孩了——小孩单方面认为他在忽悠。
沈忘怜人生前七年,见过阳奉阴违的,见过高高在上的,也见过见风使舵的。他小小年纪在家里不受待见,这个年纪能受的不能受的苦他都多多少少受了点——但江阅这种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趁着江阅这几天昏迷卧床,沈忘怜把江阅从头到脚观察了个遍。
此人看上去只是寻常布衣,但是十指纤细修长,只有一层因常年拿笔积起来的薄茧;身上不仅没有磨出的水泡和厚茧,反而皮肤白皙光滑,堪称吹弹可破;面色算不上红润,但也绝对和面黄肌瘦搭不上边。
总而言之,江阅是个少爷,并且一定是个备受宠爱的少爷。
奇哉怪哉,在他短短的七年人生中,只碰到过两种少爷。一种是沽名钓誉惺惺作态背后捅他刀子的,一种是装都不装直接以欺压他为乐的。
江阅救了他,肯定不会是后者;可看他一连昏迷了七天,沈忘怜也不敢把他划成前者了:大夫查出来的体弱多病还要舍身救人,还能有假不成?
沈忘怜百思不得其解。
他身体没出大问题,医馆大夫给他把脉后开的舒肝解郁的药比强身健体的多了一倍不止,每次喝完药还要让他小小年纪开心一点别想太多——这种话他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往往和他说这句话的人最后下场都不好,最后几个活着的大概也葬身火海了。
他早已经对这句话免疫。
每次喝完药,沈忘怜就在江阅床前苦大仇深地盯着床上的人看一会,然后再被热心肠的小徒弟叫去午休。(小徒弟说小孩子多睡觉就没时间胡思乱想了)
没人知道他苦着个脸到底在想什么。沈忘怜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知道,这种恩情,大概一辈子也还不完了。
大概要给这少爷做牛做马一辈子了。沈忘怜心中古井无波。就这样吧,还能比之前更差吗。
6.
江阅不同于沈忘怜之前见到的任何一个少爷。
沈忘怜这辈子还没有遇到过这么……平易近人的少爷。他午觉刚醒准备走走,正好撞见刚醒没多久的少爷躺床上嗑瓜子。
在床上吃东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特别是江少爷嗑瓜子声音他在十五步外就听见了,实在是以动衬静表现出他此时尴尬的心情。
沈忘怜本想着趁江阅还没注意到他立刻跑走,可江少爷不知道是眼尖还是耳朵好,隔着十五步路冲他招手:“我醒了!你要来点瓜子吗?”
没办法,沈忘怜只好形同枯槁地走过去——他实在不是很喜欢和这些少爷相处。
少爷果真是少爷。刚醒就往床边摆了一堆东西,瓜子杏仁酥糖葫芦桂花糕,还有两套崭崭新的换洗衣服,想都不用想都知道是谁给他跑的腿——他醒来的时候当归就坐他身边啃糖葫芦呢。
在走到离江阅还有三五步远时,沈忘怜看见江阅脸上的神情凝滞了一刹。
他顿时不敢再往前走,生怕之前家里又招了什么仇家来找他灭口。然而江阅脸上的凝滞短的让他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仿佛此人一直在从善如流地磕着瓜子。
江阅见他停住了,又招招手:“过来,过来——不要怕我好么?这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吗?”
沈忘怜又往前几步。
“你是少爷。”他说。
“嗯?”这下沈忘怜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实实在在的疑惑了,“我不做少爷好多年了——再说,我是少爷,又怎么了?”
“你不是少爷,那你这么年轻,哪来这么多钱,怎么活的这么娇贵?”
江阅煞有介事地和他说:“我是老爷。老爷就是这样。”
“哦。”
江阅听到沈忘怜低声说:“老爷……老爷也是坏人。”
不对啊我怎么变成坏人了!
7.
“谁告诉你我是坏人了!我如果不是好人,我干嘛救你啊!”江阅实在是搞不懂这孩子清奇的脑回路了,老爷少爷就不能是好人?
沈忘怜没有应这句话。两个人沉默注视了良久,沈忘怜才又开口问第二句:“你叫什么名字?”
“江阅。”
“有字吗?”
“志……月卿。江月卿。”江阅的语调逐渐笃定。他分不清这孩子到底是想和他认识的还是要查他户籍的,怎么眼神看出来这么阴森?”
“江阅。江月卿。”他看着沈忘怜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开口道:“那天的宴请名单我偷偷翻过,没有你的名字。”
江阅这才想猛然起来自己那天宴会是混进去的。
完了。一声不吭私闯民宅,还是当天就被灭门的凶宅,这怎么看都不算好人吧!
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全都完了——
他被沈忘怜盯得有些发毛,正在绞尽脑汁编造理由解释自己是个好人时,沈忘怜却先开口了:“你是好人。”
“啊?”江阅彻底被搞糊涂了。
沈忘怜又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是好人。”
这孩子对于好人和坏人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啊!
8.
风水轮流转。沈忘怜拷问完江阅,又轮到江阅拷问沈忘怜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沈忘怜。”
沈忘怜看到江阅的瞳孔在颤动:“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你不是刚说过吗?江阅,江月卿?”
“哪个‘月卿’?”
他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现在一头雾水的反而是沈忘怜了。沈忘怜哪知道是哪个月卿,他又没看到过江阅写字!
“我哪知道?”
江阅倏然放松下去。
“那你记住了。”江阅郑重其事地说,仿佛他的名字是某种上古神咒一样,“‘江阅’的阅是阅读的阅,‘月卿’是明月的月,卿卿我我的卿。”
自来熟神经病。沈忘怜默默给这个少爷下了个定义。这怕不是天生脑子有点问题,才被家里惯成这样的吧。
然而他心中下定义,嘴上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舍,没把这句挖苦说出口。
他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点头。
自来熟的神经病看到他点头,眉开眼笑地抓了一大把瓜子塞到他手里。沈忘怜一时没拿稳,瓜子撒了一地。他正准备一边道歉一边把瓜子捡起来,却没料到神经病又给了他一大把:“地上的都脏了不要吃!不够吃我这里还有!”
这种场景沈忘怜实在没办法把道歉说出口。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兜着一大把瓜子在江阅旁边坐了一个下午。瓜子没吃几颗,对于少爷的认知倒是刷新了。
原来少爷里还有一种分类,叫神经病。
9.
神经病少爷虽然脑子看起来不太好,但是人挺好的。
这是沈忘怜对江阅的第二印象。
江阅养病那几天总差使当归去去买点小零嘴,什么芝麻糖花生酥吹糖人,少爷通通来者不拒,连带着当归都饱了口福,整个人脸上都圆了一圈。
沈忘怜偷偷观察过,江阅差当归去买的零嘴材料不一工作不一,形状大小更是千奇百怪,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甜,甜到发腻,吃完后能让人嗓子难受得半天不想说话。
也不知道少爷是怎么吃下去的。
然而腻归腻,少爷看起来是真心觉得这些零碎好吃,有人走过总要问他要不要来一块。
沈忘怜不好意思拒绝他,只好一个人揣着那些零碎发呆,等着少爷睡着的时候偷偷给他放回去。
他的发呆也说不上是真发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考虑自己的未来:好一点的话可能会留在少爷身边当个小厮,反正他以前也没过什么好日子,适应身份的速度应该会非常快;差一点就是去城里找个铺子当学徒,勉强满足温饱过一辈子。最差最差也只是去街头讨饭,和之前寄人篱下的日子也没差多少。
他一个人蹲在墙角发呆,时间一长,芝麻糖都给他捂化了,滴下来粘了他一手。
这样的糖当然不能再放回去,沈忘怜决定尊重一下江少爷的礼物,囫囵把剩下的糖全部塞进嘴里。
很甜。甜的发苦。甜的喉头疼痛。
沈忘怜很久没有哭过了。哭并不能使他的日子好过多少,他还是那个家里不受待见的私生子。几年下来,他习惯了把眼泪往肚子里咽,今天却破天荒地想痛哭一场。
他想,我还能怎么活呢。
我连个容身之地都没有了。
10.
江阅身体好转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弹指一挥间,他就从那个昏迷不醒的病号变回了玉树临风的公子哥。
他和沈忘怜出医馆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沈忘怜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为了不让医馆里面两个热心人担心,他特意跟江阅走了一段路再转身:“多谢。”
他之前实在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江阅好像并不想收他做小厮。这么几日下来,就连跑去买点东西都是差当归去做的。
和救命恩人分别应该说什么,再见,感谢,还是各自安好?说什么好像都太少,可是他只会这么说了。
和旁人说太多话,是要有感情的。
可沈忘怜没想到,江阅转过身来,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睛的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你要走?你这么小,能去哪里?”
去讨饭、去打杂、卖身给大户人家当下人。这年头七岁的小孩子干什么不行。
可是少爷不知道。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少爷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几个碎银,按到沈忘怜手心里:“我都准备和你长居于此了,你到要走了?和我去看看给家里置办些什么好。”
“为什么?”沈忘怜心中百转千回:是因为我吗?我是不是拖累他了?他为什么要和我住在一起?
“因为……因为我是老天派来救小孩子于危难之中的神仙!”江阅一本正经地胡扯,“神仙看上你了,想和你过日子,等你长大后让你也当当小神仙接我的班,可好?”
好在沈忘怜和他相处这几天,深知江阅此人口花花的脾气,面不改色地回怼他:“胡扯。哪有神仙像你这样,救个小孩子还搭进去自己半条命?”
“你别不信啊我真是神仙——”
“你哪点像神仙了?”
江阅被这冥顽不灵的小孩逗乐了:“那你说说,神仙该是什么样的?”
“腾云驾雾。”
“不会。”
“法器护体。”
“没有。”
“香火绵延。”
“谁给我点香?”
“无所不能。”
“啊?”
沈忘怜一个一个列举过来,见他连一个标准都不符合,不由翻了个白眼:“你看,你一个都不符合,还来诓我!”
江阅慌忙打圆场:“其实也不是一个都不符合……”
“那还有什么?”沈忘怜反问。
“没诓你……”江阅自己越说越心虚,“我的意思是,我好歹沾了仙姿佚貌……”
沈忘怜气极反笑:“是,你美若天仙!”他转过身去,彻底不理这个满嘴胡话的少爷了。
“你别生气啊……”江阅束手无策,“好吧,其实我是个前朝的老妖怪,年轻的时候做过好一阵少爷,现在像积点德。”
“哪个朝代的?哪家的?哪个地方的?”
“额……”
沈忘怜满脸戳穿他谎言的幸灾乐祸。
江阅扶额,自暴自弃道:“姑娘没人看上我,我想忽悠个小孩给我养老。”
这理由实在是太不走心了。江阅看起来也才堪堪弱冠,就凭这个经济条件,都能有半条街的姑娘睁着抢着要嫁给她。
沈忘怜看着他,愈发觉得此人实在是厚颜无耻,什么理由都扯得出来。
江阅看到他眼中的怀疑,弯腰将嘴凑到他耳边,尴尬道:“我克妻。已经克死一个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死一般的寂静。
沈忘怜看着江阅,江阅也看着他。两人对视半晌后还是江阅先开了口:“你愿意吗?”
沈忘怜转身向他刚刚朝着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他听到江阅在他后面开口。
“别叫我爹,我嫌老。”
“那叫你什么?”
“我本职是个教书的,你平时对外叫我先生就行——在家里随你叫什么,反正我不是你亲爹。”
先生比亲爹靠谱。沈忘怜心道。
亲爹没给过他糖。
11.
春天快到了。街上又热闹起来。
江少爷准备在此地定居,出手阔绰地去买了套三进的宅子。买完宅子后,他也没什么事干了,带着沈忘怜在成衣店逛了三四圈,美其名曰给他挑几件春衣。
然而此人衣品实在成迷。开始的几个老板还不敢坑他,给沈忘怜试的都是时兴的款式和料子。
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发现,江阅此人毫无衣品可言,对着所有的衣服都能说出好看。
——于是一套一套不知道压了多少年的旧货都压在了沈忘怜身上。钱也随着这一套一套的衣服水涨船高。
沈忘怜虽没穿过什么好衣服,然而常年在沈家耳濡目染,城里时兴的款式还是知道的。他看着报价越来越高的老板翻了个白眼:“欺负我们少爷只负责穿?这款式都几年前的了?压箱底的货,还要价这么高?”
老板看向江阅。江阅看着老板。江阅看向沈忘怜。
江阅开口:“对对对!你怎么可以诓我呢!”
老板见状,只好不停赔罪,给他们打了个七折让他们别说出去。
出了门,沈忘怜一脸讶然地问江阅:“你这常识,还想和我过日子?你过日子迟早倾家荡产!”
江阅一脸窘迫:“我……”
“你平时不会只负责穿衣服吧?”
“那怎么了!”江阅无理取闹起来,“你见过谁家的老爷自己去买衣服吗?”
“见过。”沈忘怜幽幽地说,“我爹,和他最爱的那个儿子。”
江阅一时语塞。
12.
沈家灭门的事,和沈忘怜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凶手算是他放进去的。
那天正好他那个不学无术的兄弟过生辰,沈家上上下下百来口人全去前院摆席。沈忘怜不受待见,自然也吃不上这席面。
他当时应该是一个人守在后院里的。那匪徒进来的时候正好撞见他一个人在后院墙角坐着。
沈忘怜看见那匪徒在墙上自我斗争了一炷香,最后大概是看他像个痴儿,还是翻墙进去找柴房放火了。
沈忘怜对他要做什么心知肚明。
沈家不是第一次有人来寻仇,他祖父就算告老还乡了也有一群人追着要杀,无非是深仇大恨和死人不会说话两个理由。
这人撞了个好日子。正好翻的是沈忘怜院子的墙。正好撞上家里人手最不够防守松懈的时候进门。就连撞到人,也是撞到沈忘怜这种想要全家一起下阴曹地府的。
于是火光和尖叫同时传开。
来杀人的和要被杀的应该都死了。火势蔓延开来,盖过了空气中那股浓郁的血腥气。沈忘怜还是坐在角落里冷眼看着。
他们都死了。他想。
我也要死了。
沈忘怜在大火中闭上眼睛。
如果就这么死了,也不算差。好歹有一群人陪葬。
……然而,他睁开眼,却已经在一张温暖的床上了。
13.
江阅在街上忙活半天,才把要放到房里的摆设挑完。
少爷虽说衣品实在不敢恭维,但是看摆设的审美着实不错。光他房里要摆着的屏风就来回对比了七八个,最后在一众屏风中选了个最素的。
最素的反而最贵。
沈忘怜不懂这些陈设,他在沈家住的地方可谓一无所有。他看着江少爷乐呵呵地去付钱,对于此人人傻钱多的刻板印象又深了一层。
“你不懂,”人傻钱多的江少爷乐呵呵地和他解释,“那屏风用的黄花梨木,雕花也好,比其他那几个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江少爷这么一顿买卖,随身带的几张银票被他花了个精光。此时已是日暮西沉,城里的钱庄尽数关门了,囊中羞涩的少爷抖了抖钱袋,看着手里仅剩的两个碎银陷入了沉思。
“我们今晚还得住店。”江阅沉痛地说,把一块碎银放回钱袋里,“就这一小块碎银,下不了馆子。”
两人面面相觑。沈忘怜实在是受不了这个不靠谱的大人了,无语道:“你还可以找个还开着的摊子。”
“这么晚了哪来的摊子啊?”
沈忘怜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要不去把那黄花梨屏风退了?”
“不要!”江阅一个激灵拉起他的手,“我们去找摊子!”
老天还是眷顾他俩。两个人兜兜转转从城东走到城西,终于看到还有家摊子摆着。
招子也相当言简意赅——“杨二馄饨”。
江阅看到这家馄饨摊两眼放光,拉着沈忘怜就往小桌子上一坐:“两碗馄饨!”
他相当豪横地把碎银拍在桌上。任谁也想不出,此人半个时辰前还在为兜里的钱发愁。
老板似乎没想到这个点真的会有客人来,满面春风地把钱接走,没多久就端了两碗馄饨上来。
“小郎君长得真是俊,怎么这么晚还带着弟弟出门啊?”她扶了扶头上的发髻。
“姐姐也美!”江少爷从善如流地接下了哥哥这个身份,“”我和我弟弟刚准备来城里住下呢,城里有什么地方招人吗?”
“哎呀——”老板被他哄得花枝乱颤,“我官人都死了三年了,还美呢!——招人的话,庇贤堂在招夫子呢,只是不知道郎君有没有读过书。”
“读过,读过的。谢谢姐姐!”
“别叫姐姐了——”老板嘴上这么说,笑意却半分未减,“读过好啊。我恨不得把你放在我那个贪玩的儿子眼前。春假过后都要进学堂读书的人了,现在满脑子都是玩。公子你弟弟可比他听话多了。”
埋头吃馄饨的沈忘怜听到这句,舌头被馄饨烫了一下。
江阅道:“小孩子贪玩不是坏事,我小时候也可贪玩了。到时间了自然会懂事的。”
他俩一来一回地唠了半天,沈忘怜都吃完自己那碗馄饨抬头了,发现江阅碗里还剩半碗。
江阅回过头来:“吃完了?走吧。”
沈忘怜盯着他那碗馄饨。
江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百思不得其解了一阵:“你还饿着?看我碗干嘛?”
“你吃馄饨不吃皮?”
江阅干笑了一声。
“食不言寝不语,你刚刚是在边吃饭边聊?”
江阅干笑了两声。
“你……”沈忘怜一时失语,“你真是个少爷啊……”
书读到鬼地方去了。
江阅干笑三声:“规矩是死的少爷是活的……”
14.
活色生香的少爷用身上仅剩的块碎银租了一间房。
大晚上的,客栈也没几间双人房了。江阅一咬牙,决定委屈自己一宿,和沈忘怜挤一张床。
沈忘怜并没有什么意见:“你难不成还能把我挤下去?”
随即他立刻在江阅脸上看到了心虚的笑容。
沈忘怜无奈地叹了口气:“算了,我睡里面。”
江阅见他不排斥,神色大悦,当即咕隆一声滚上床去。
“你要听我唱曲吗?”
“你一个少爷还会唱曲?”
江阅得意地笑笑:“别的少爷可能不会。但是我是纨绔,纨绔的少爷会什么都不奇怪。”
沈忘怜向里一翻身。虽说他并不知道江阅为什么会突然提出唱曲这件事,但是如果只是唱曲的话,他应该也……睡得着?
江阅观察他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便轻轻开口唱起来。
他的声音刻意放轻放柔了。调子和沈忘怜曾在他兄弟口中听见的截然不同,宁静、悠远,像月亮,像河。
在半梦半醒间,沈忘怜呢喃问:“这曲子……在唱什么?”
他听见江阅轻轻地回答。
“在讲一只永不停止飞翔的鸟。他一个人飞了很远很远,最后……”
最后是什么?
沈忘怜不记得了。
15.
江阅并没有骗沈忘怜。他确实是一个神仙。
一个活了三百多年的神仙。
三百多年前,沈忘怜命比现在还差一点。趾高气昂的兄弟、见风使舵的大人,他身边全都有。不仅有,还变本加厉。
他是皇帝的第六个儿子。虽然是皇子,但是他的母亲并不是纯血的中原人。他身上有着四分之一的外族血统。
他的母亲是为了向皇帝复仇进宫的。母亲复仇失败被赐白绫,他的日子向来也不那么好过。
然后他听说,宫里给他安排了个神仙当伴读。
他们说,这位少爷生有吉兆,是书灵降世。
那时候他的日子尚且还好过。还是修仪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居然也能不满地阴阳两句:“出生的时候就死了母亲的孩子,居然能被钦天监算出来是书灵?——如果他真是书灵,江平川这辈子是个庶人了,他怎么不挑个有前途的投胎?”
沈忘怜那时候还听不懂这句话。
再长大些他才听懂,皇上忌惮江家,这位书灵日后的仕途也不会好。落魄书灵搭富贵皇子可能算是门当户对,落魄少爷搭富贵皇子只能叫做天家恩惠。
当然再过几年,就是落魄皇子搭落魄少爷,破锅烂盖天生一对。
16.
小神仙是因为他姑姑的病提前进宫的。皇后身体一天一天败落下去,皇帝就把他接进来解闷。
小神仙叫江阅。一个一点也不像神仙的名字。
沈忘怜本以为,既然是落魄,那他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的、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本来看起来确实如此。进宫第一天早晨,江阅没和沈忘怜说一句话。
……但是到了晚上,江阅立刻抱着一串娃娃来问我能不能和我一起睡了。
沈忘怜万分疑惑,问江阅为什么。
江阅答曰他害怕打更。
宫里的打更声音确实大。主要是为了给值岗的宫女太监提提神。——可是会被打更声音吓到的神仙,真的是神仙吗?
沈忘怜不由得把这话说出来了。神仙本人听到这话一脸迷茫:“我为什么是神仙?我是江阅啊!”
原来真不是神仙。
江阅挤上了沈忘怜的床之后,就开始絮絮叨叨地问沈忘怜:“你今天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
“你不也一句话不说吗?”
“我在等你和我说话!”
“那我现在不是和你说话吗?”
“可是现在要睡觉了。”
“可是我睡不着。”
“我也睡不着。”
他这么一搞有人睡得着才怪!
我翻了个身:“睡不着怎么办?”
“要不我们先说会话。”
“可是不是说寝不语吗?”
“那我们一起坐起来就不算寝了。”
“我不坐。”
“你为什么不坐。”
“不想。”
“……那这样吧,我给你唱首曲子,看看能不能睡着——唱曲怎么能算说话呢?”
于是江阅就这么唱起来。他的声音稚嫩,有几个音调明显记混了,却还每唱完一首就得意洋洋地邀功:“好听吗?我向慧娘学的!”
沈忘怜问他:“慧娘是谁?”
江阅一歪头:“慧娘……听她说她是我母亲儿时出门时救下的乞丐,后来就随着我母亲一同长大。当乞丐时落下了毛病,腿脚不太便利,跑不快。
“我母亲早逝,慧娘就便如同母亲一样照顾我长大。她会给我缝冬衣,缝娃娃,闲暇时候会陪我说说话,晚上会给我唱歌
“我会唱的歌,都是她教我的。”
沈忘怜也不记得那天具体唱到了几时。两个小孩子,说犯困就犯困的年纪,再睡不着能熬多久呢。
只记得第二天江阅起来拿着个钱袋给全齐钰所的工人都塞了点碎银子。沈忘怜问他为什么,江阅说,塞了银子,以后他们都会认真做事了。
他住所的宫人向来偷懒,他昨晚起来应该看见了。
17
江阅实在是非同一般的天资卓绝。沈忘怜同他一起去尚书房上课时,他的课业永远是最好的。
沈忘怜私下里想,这就是书灵吗?
明明是差不多大的年纪,为什么江阅永远看起来都更通透一点?明明都是一样的课业,一样的题目,一样的策论,为什么就他可以文采斐然?
唯一不足的是江阅打娘胎里就体弱,武学简直是一窍不通,学骑射只是为了凑足君子六艺。
不过这样也好。稍微长大些的沈忘怜细想。如果江阅身体健康且文韬武略,那江家只能死的更快。
江阅对此倒是看得开。他本身就不爱动弹,骑射课上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沈忘怜练。
沈忘怜武艺不赖,才九岁就能骑马射箭正中靶心。江阅悄悄去和武艺先生聊了几句,说是如若勤加练习,长大后可有百步穿杨之才。
江少爷听到这话喜笑颜开。
18.
像沈忘怜这种倒霉催皇子,总有那么几个人上赶着对他阴阳怪气。
今天是大皇子派人来送了半箱舞谱。
沈忘怜看着那半箱舞谱,无奈道:“又来提醒我母妃是舞姬出身了吗?——能不能能不能换个思路。这都多少年了”
江阅进宫前听过关于那位刺杀未遂的殷美人的流言。舞姬出身,容貌出众,心狠手辣,宠冠六宫。
“你母妃……到底为什么要刺杀天子呢?”
“她恨他。”沈忘怜冷漠道,“我母妃是何宴的女儿。自小养在老家,何家满门抄斩时,她上山礼佛逃过一劫。——这么多年来她隐姓埋名,就是为了亲手杀死父皇。”
何家是当时天子登基时卸磨杀的那条驴。
“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杀了我父皇,怎料半途有了我。我的出生是个意外,后来被她变成了接近父皇的梯子——具体她爱不爱我我不知道。应该是不爱的。
“后来她刺杀未遂,被赐白绫。我那时还小,照理说应该找个妃子过继的,皇后娘娘膝下无子来求,被拒了。”
沈忘怜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江阅一眼
“我母妃在宫中树大招风,就算没有对她心生厌恶的人也多少知道父皇不喜我——她之前有多张扬,我就有多招人恨。
“所以我之前日子过成这样。”
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江阅开口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不会安慰人,面对这种情况,除了许下承诺之外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沈忘怜笑了。
“以后一定不会这样了。”他说。
后来那箱舞谱全成了江阅闲暇时的消遣。
19.
江少爷第二天一起来,就去钱庄里取了一大笔钱。取完钱之后,他似乎是觉得昨晚亏待了自己,带着沈忘怜去花满楼吃了顿好的。
“吃完这顿我们下午就去房里了。”江阅夹了两筷子白菜——这少爷除了白菜别的其他菜一概不吃,“我昨天跟他们说了,买的东西全都送进去。”
沈忘怜点点头。江阅又开口说:“我下午先把你送过去,然后我自己去学堂应聘夫子。”
“你还真去应聘啊?”沈忘怜惊讶,“你不是老爷吗”
“老爷的钱也是会花完的啊傻孩子。”江阅无奈道,“我的钱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看你花钱这么大手大脚我真以为你不把钱当钱了。沈忘怜腹诽。
“那你能选上吗?”
“能。”江阅信誓旦旦,“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江阅把他送到府里之后就一个人去应聘了。沈忘怜在家没事干,把江阅之前买的一干家具细细看过来。每看一件都要感慨一下少爷的穷奢极欲。
在一群雕梁画栋的真金白银面前,沈忘怜发现了一架格格不入的秋千。
秋千是普通木头做的,做工也简单,没有其他家具的做工和雕花。只是体量实在太大了,足以使一个成年人平躺在上面。
江阅进门就看见沈忘怜对着秋千思考。
他走上前去:“你想荡吗?”
沈忘怜摇摇头:“你应聘成功了?”
“……都说了我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江阅恬不知耻,“你不想荡我荡。”
他就这么理直气壮地坐了上去,还顺带拍了一下一旁的位置,“真的不荡?”
都这样了沈忘怜也只好坐上去:“你没事干安秋千干嘛?”
江阅故作深沉道:“为了缅怀我早逝的亲爹。”
“说人话。”
“我喜欢。我乐意。我童心未泯。我天天都要荡秋千。”
20.
江阅去应聘的时候,顺带着也把沈忘怜的束脩给交了。春假过后,两个人就一起睡眼惺忪地往学堂赶。
“要和同学打好关系。”江阅嘴里难得说一句人话,“我就是个教文策的,管不了太多,实在不开心就不在这里读了。”
沈忘怜没读过书。算起来他今年刚刚好开蒙,对于读书的印象还停留在“读书就可以出人头地”上,完全意识不到学堂里的人际关系多重要,听到这话也就点点头应句好,接着就独自一人往学室里去了。
好在他真在里面看到熟人了。
他和江阅春假里经常去杨二娘子那边吃馄饨,偶尔也见到过他口中那个“满脑子都是玩”的儿子。
定义下的非常对,她儿子就是满脑子就是玩!
上房揭瓦,下河摸虾,爬树偷果,床底养虫,连江阅看到了都要感慨一句会玩。
然而此时他一个人瘫在最后排的座位上,沈忘怜径自朝他走过去,问道:“李疏声,你被你娘扫地出门了?”
“她说我今年要开蒙了,不好好上课就把我那些蛐蛐丢出去。”
沈忘怜忍俊不禁:“你屈服了?”
李疏声一噘嘴:“我捉了一个春天呢,一个春天!——小沈我不要读书不要读书不要读书,他们说学堂里的先生都特别凶动不动就打人,怎么办我不要读书——”
“我觉得应该不会吧……”沈忘怜实在没办法把“特别凶”和“动不动就打人”和江阅联系到一起。
“怎么不会?”李疏声看起来要崩溃了,“夏天到了,我不要读书,我要捉知了——”
这边他们还在吵,门口江阅就走了进来。他今天这身特意搭配过了,看起来正好衬得他一表人才,勉强看起来像个正经人。
“诸位都静一静,第一节要上文策。”
“他也能做夫子吗?”沈忘怜听见李疏声小声疑问,“他总不会突然打人吧?”
最后这件事以李疏声当堂讲话被江阅罚站作为结尾。
“他怎么做夫子了也变得这么坏?”李疏声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和我说他是少爷吗?他不是和我说他是老爷吗?怎么变成夫子了?怎么变成夫子了?”
沈忘怜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前一阵好像和我说……”
“说什么?”
“老爷也是夫子。”
李疏声的精神支柱顷刻间崩塌:“我不要看到夫子了,我要回家——”
21.
江阅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的夫子。对学生谆谆教诲,对工作一丝不苟,自身专业素养过硬。
沈忘怜说这句话绝对不是被迫。江阅上课上的确确实实好。
岁月如流,沈忘怜已经十二岁了。江阅在学堂里教书五年,从赵钱孙李讲到四书五经,再讲到经史典籍,桌上的书都换了四五轮。
文策夫子本人都累的抬不起头。
“我是来当夫子的怎么当上畜生了……”江阅望着已经快燃尽的油灯,愁闷道,“你说我该怎么和你们讲前朝史?”
沈忘怜在他旁边坐下:“你不是一起和我说你是活了三百年的神仙吗,照理说你应该亲历过啊。”
“当局者迷。”江阅半死不活地抬眼,“我那时候光顾着活命了,哪有时间研究这个?”
“圣祖皇帝攘外安内,举贤用能,体恤民生,开创盛世,这个你总会说吧?”
“你说林……呸,现在好像不能叫她本名了。”江阅继续半死不活地伏在桌上,“她能登基和显帝关系很大,显帝还是太后的时候提拔过她,袭爵的事情特意扶了她一把……讲这个的话,话本子里面的都是真的。你那些女同窗早就背下来了。”
“包括季侍郎为情自杀?”
“为情自杀是对的,侍郎是错的。”江阅伸个懒腰,“他是丞相。”
“……季辞这个人属于是——”他脸上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为情所困。”
沈忘怜问他:“那你呢?”
“我?”江阅脸上的笑意更深,“我是江阅啊。”
“过几天放春假,我带你去江南看看。”他又累的伏在案上了,“我给你看看我的爹娘。”
22.
准备下江南的工作相当繁琐。江阅花了小半个月,才定好马车收拾好行李。
在下江南之前,他准备留在这里看看新一年的书灵祭。
镇子里每年学堂放春假的时候都会办一场书灵祭,内容倒也简单,“书灵”穿红着绿,给春假之后要入学堂几个孩子眉心点上朱砂,权当做统一开蒙礼。
江阅当年住下来的时候晚了,没赶上书灵祭。后面几年倒是乐此不彼地去凑热闹,能蹭上两块糕点都开心。
……只不过经常碰到李疏声在逛集市罢了。
这孩子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没那么排斥读书了。对于江阅也成功地演化出了两种相处方式:在学堂里他对江夫子毕恭毕敬,在学堂外他觉得江少爷妙趣横生。
不过今年,当江阅带着沈忘怜优哉游哉地赶到街上去的时候,发现今年街上意外的冷清。
真当江阅还在思考那几个人在哪里的时候,李疏声便垂头丧气地走过来了。
“今年书灵祭不让办了。”
沈忘怜疑惑:“怎么回事?那群小鬼头还不是要哭死?”
“是要哭死了!我刚刚往庙会那边去了,一群小孩子在那边嚎啊!”李疏声欲哭无泪,“我问他们为什么要哭,他们说自己没有被书灵点上红点,以后读书肯定读不上去,我说要读书有什么用,他们哭的更厉害了……”
江阅在旁边干咳了一声:“你当着我面说这个,不太合适吧?”
李疏声猛然朝他看过来。
江阅吓了一跳,忙问:“怎么突然看我?”
李疏声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上去要给他跪下了:“江少爷,江先生,学堂里最好的文策夫子,你帮帮我去哄小孩子吧……他们高兴了,我娘的摊子生意也好一点。他们一个个都在那边哇哇哭,都没人愿意到城西去了,我娘馄饨摊都没人了……”
“我看你自己被人家小孩吵的受不了了。”江阅无奈道,“先放开,先放开……你这是求人还是逮捕啊?——你先和我说清楚,为什么不办了?”
“十里八乡扮书灵的都见了官了!”李疏声连忙放开他的手,“不知道是为什么,一个两个,突然查起书灵来了!”
江阅瞳孔几不可闻地一颤:“你是说,官府在查?”
官府好端端的管这个作甚?沈忘怜百思不得其解,转头看向江阅:“你不想去?”
“……我去。”江阅的眼神晦暗不明,“给我半天时间,我去换身行头。你先和李疏声去庙会。”
沈忘怜也不知道到底江阅为什么要去。他在庙会看到江阅的时候,江阅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妆,几处配饰也和书灵截然不同。
可好歹穿红着绿,够小孩子用来补充自己脑海中的幻想。
沈忘怜看着江阅俯下身来一个一个为小孩子眉心点上朱砂。他脸上的粉似乎就要落下来了,可能连他的亲爹娘来了,都没法把面前这个“书灵”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
江阅本就来的晚,等他把小孩子一个一个哄好,太阳已经准备落山了。他也不嫌弃这身行头重,把之前李疏声说的“官服在查”也抛在脑后,拉着沈忘怜就准备回家。
沈忘怜递给他一张帕子:“把你脸上东西擦擦。”
江阅接过帕子在脸上一阵囫囵:“今天可真是辛苦我了。”
沈忘怜看周围小孩子基本散了,才开口:“怎么凑出来的这一身?——也就小孩子信了,谁家书灵和你一样带红玉耳坠的?”
江阅理直气壮地一摆手:“我说是就是。”
他把刚刚搁下那支朱砂笔又举起来了,不知道怀着哪种心态,提笔就在沈忘怜眉心点了一道。
“你现在也是有书灵赐福的孩子了,不谢。”江阅似是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煞有介事地盯着沈忘怜额头看了半天,“还挺好看。”
沈忘怜被他这么一点,直接愣在原地不动弹了。
江阅自己还在伤春悲秋:“当时我知道还有书灵祭这个事的时候,我就在想你是不是没被点过。……转眼间这么大了,今天江先生给你补上。”
他细细端详着沈忘怜:“十三岁生辰快到了吧……等下江南回来,我就给你取字。”
沈忘怜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好。”
江阅喜笑颜开,拉起沈忘怜的手就往花满楼跑:“书灵今天高兴,带你去吃顿好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23.
江南春色好风景。
沈忘怜坐在马车里暗自感慨。
江阅此次下江南,本意是来祭拜先祖的。据他自己说他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现在他得自己给自己的全家上坟。
明明是无比悲凉的事情却被他调笑着说出来。
他们到的时候离祭日还有两天,江阅也说不出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和沈忘怜把城里的馆子下了个遍。
……沈忘怜只感觉自己的嗓子快要被糖腌入味了。
24.
祭日前一晚,江阅特意要了一坛酒,煞有介事地表明自己要借酒消愁。
沈忘怜之前从未见过他喝酒。本想着不管怎么样,少爷总不会第一口就醉倒了。怎料江阅刚刚第一口下肚就开始说胡话了:“小沈。你幸福吗?”
沈忘怜扶额:“幸福。”
他算是知道江阅平日里为何滴酒不沾了。
“幸福就好。”江阅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我记得你小时候爹不疼娘不爱的,有几个顽劣的兄弟隔三差五就来恶心你。”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好,我就开心了。”他把自己刚刚倒的一杯一饮而尽,“我又要给我爹娘上坟了。”
“节哀。”沈忘怜被这伤春悲秋的醉鬼搞的措手不及,“我想他们应该很高兴会有你这样一个孩子。”
“你胡说什么呢小傻子。”江阅目光迷离地看着他,“我是怎么样一个孩子,你知道吗?”
“你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沈忘怜把江阅经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复述了一遍。
“错了,错啦!”江阅一摆手,“我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
沈忘怜忍俊不禁:“好了好了,你是天才,你是天才。”
江阅望着他,真诚发问:“小沈啊小沈……如果我不是一个惊才绝艳的天才,真的只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少爷,我爹娘是不是不会死?”
沈忘怜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只能开口安慰他:“人居人散皆是天定。”
“你知道我最讨厌这个说法。”江阅一翻白眼,“可以我也不知道你能说什么了。你那个字……改一下吧。”
沈忘怜不知道江阅到底把自己代入了哪位友人。但是看着江阅真挚的眼神,他只好点头称是。
江阅突然问他:“前朝覆灭多久了?”
沈忘怜古史学的一般,只能报出一个大概的数量:“三百多年了吧。”
话出口他才觉得不对。江阅一个教文策的,跑来问他古史问题?
“三百多年了啊……”江阅猛然握住他的手,“我们回家好不好?”
沈忘怜不知道回家具体是指那个家。他想,大概是江阅在江南地区的那栋老宅。
他轻轻点头:“好。我们回家。”
他看到江阅脸上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容。
“好。我们回家。”
沈忘怜心中一颤。
25.
安平十九年的冬天,京城里闹了好大一场的瘟疫。
江阅和沈忘怜待在宫里出不去。全靠江阅那几封递进来的家信知道外面的情况。
江平川入不了仕途,就代表江家在城中支了个棚子,主要负责分发药材和整理杂物。
江阅把读好的信重新对折放入信封里:“他和我说不必挂念。他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彼时江阅十二岁。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江平川在一次分发药材中被暴民捅了一刀,血溅当场,再加上整日操劳,没救回来。
本就重病缠身的皇后接到了她哥哥的死讯过后,急火攻心,没几天就垮了。
江阅前脚刚出宫守孝,后脚就挤进宫里赶国丧,整个人面色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沈忘怜望见他眼下的青黑,犹豫着该不该和他说话。
怎料他还没有开口,江阅就抬眼了。
“皇上说什么?”他的声音哑的不成样子。
“他说,让你以月代年,守孝三月后继续进宫……”沈忘怜不敢看江阅的眼睛。他偏过头去。
那是一双纵横着血丝的眼睛。沈忘怜从未设想过这样一双眼睛会出现在江阅脸上。
江阅一言不发了很久,久到沈忘怜以为他要抗旨。可是到最后,江阅只是叹了很长一口气:“我遵旨。”
泪也流干了,嗓也哭哑了。
肝肠寸断换不来一丝动容。
26.
沈忘怜私下里去见过江阅。瘟疫随着冬天一同结束了,江阅似乎也恢复了之前那种没心没肺的模样。
他还穿着守孝时才穿的素衣,脸上却安回了之前那样阳光灿烂的笑容。
江阅不提,沈忘怜也不好意思戳他心窝子。只是看着江阅从后院带来一对童男童女。
“和六皇子打个招呼。”
小姑娘活泼开朗地开口:“哥哥好!”
小男孩板着个脸,看起来恨不得把沈忘怜处之而后快。
沈忘怜被他搞的一头雾水:“……怎么回事?”
江阅说:“瘟疫里面收养的。我二婶多年无所出,看他们可怜就收养了。男的叫阿笙女的叫阿琴,族里大名叫江问和江浔。”
沈忘怜看向一言不发的江问:“……他看上去好像和我有仇。”
“他和皇家那群人都有仇。”江阅满不在乎的说,“和你小时候一个样。”
江问愤恨地望向江阅:“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江阅掰着手指算,“他小时候也和你一个样,娘死了爹畜生,举目无亲无枝可依,人人都想让他死。”
江问看向沈忘怜:“他说的是真的?”
江阅:“我什么时候骗你?”
这下轮到沈忘怜用目光谴责江阅了:“你什么时候不骗小孩?——不过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江问看看江阅,又看看沈忘怜,拉着妹妹气急败坏地跑了。
“欸这孩子……”江阅无奈扶额,“慢慢养吧。”
沈忘怜望向江阅,玩笑道:“和我小时候一个样?”
“一样的难搞。”江阅看起来颇为受挫,“见到我都是一句话不说的。”
27.
江阅的孝期结束时,路边的桃花已经谢了。
他又一个人进了宫。御花园里面的花已经开过一轮了,他却硬要领着沈忘怜去看。
沈忘怜问他:“你怎么了?”
江阅故作神秘道:“我有一个梦想。”
“你不会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了吧?”沈忘怜玩笑道,“阅卿万万不可。”
江阅眼中却没有丝毫玩笑意味。出乎沈忘怜意料的,他点了点头。
沈忘怜快被他吓死了:“你……”
他压低声音:“你是嫌你家里人死的不够快吗?”
江阅苦笑。沈忘怜也随着苦笑。
可惜你太早熟。可你只是太早熟。
28.
江阅的生辰在冬天。
本来他那年冬天就应该满十三岁取字了,怎料家事加上国事,他一直找不到时间让家里人正式补办一个生日。
不过他倒是提前知道了自己的字。
“‘悦亲’,”江阅这么和沈忘怜说,“愉悦的悦,亲友的亲。”
沈忘怜望着江阅:“这名字好啊。”
江阅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
他所有的家人都爱他。他刚刚入宫的时候,指着那一串娃娃和沈忘怜一个一个介绍他家人。
沈忘怜那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居然真的会有一个人,可以得到这么多人完全的爱。
他难产而死的母亲爱他;他本该郁郁寡欢的父亲爱他;他资质平平的二叔爱他;求子无果的二婶,垂垂老矣的祖父,都爱他。
那些在外人眼中本该痛苦的人,在江阅的描述下,显得那么生动和幸福。
和表面光鲜亮丽的宫里,一点也不一样。
一点也不一样。
“悦亲”这个字,于他而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怎奈江阅还没来得及真正被冠上这个字,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
天家命令,他现在得叫“志观”了。
江阅听见这个字的时候,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志观’……”他咀嚼着这个字,方法这个字不会加到他身上,而是出自某个话本角色,“倒是和‘阅’挺搭的。”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止观的意思。
29.
江阅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
沈忘怜早就醒了,就坐在他旁边直直的盯着他。见他睁眼,直接给他递了杯水过去:“下次别喝酒了。”
江阅猛的一激灵:“我没说什么怪话吧?”
沈忘怜看向他的眼神充满悲悯:“少爷你惊才绝艳,学富五车。”
江阅一把抓过他手上的水杯。
“你还说……”
江阅猛的呛了一口水。
“你还问我幸不幸福。”
江阅连连咳了四五声才把气顺过来:“那你幸福吗?”
“我当时说幸福。”
“那就没事。”江少爷终于放松下来,“走,我们去上香。”
江阅的上坟流程比起爬山的路来说,简单过头了。
沈忘怜跟着江阅在荒山上转了半天,脚都快磨破皮了才到他家坟前。坟前只立着几块石碑,前面的还有有名有姓,诸如“爱妻凌氏秀云”,后面的则精简的过头,只有“慈父”“二叔”“幼弟”之类称呼,仿佛他们没有名字。
江阅咬破手指,仔仔细细地一个个给他们描好碑文,原地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沈忘怜下山了。
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他没说一句话。
下山的时候沈忘怜被路拌的差点跌倒,他累的有些受不了了,再一看,天上月亮都隐隐露出来了,不禁抱怨:“你家……怎么是个荒山。”
江阅心情看上去十分不好。他并没有正面回答沈忘怜的问题,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为什么……为什么是荒山呢。”
30.
江阅祭完祖之后立刻带着沈忘怜回去了。
他卡的时间很好,正巧赶上学堂春假最后几天。
江阅曾经问过沈忘怜的生辰。可是沈忘怜自己也记不清此事了。在沈家的时候他饱受欺凌,自然也没人给他过生辰。
江阅得知此事后一拍脑袋,决定将学堂春假的最后一天给他当做生辰。
沈忘怜要十三岁了。
他身边的很多同窗都猜测过,自己的爹娘会给自己取什么样一个字。爹娘没有文化的,也在心里暗暗给自己取了一个字。
沈忘怜对此反而不怎么感兴趣。“字”这个载物对他来说并没有名姓重要。可江阅还是连着翻了三五天的书,恨不得把全天下的典籍都翻完,只为了让他得到一个好字。
怎叹最后取出来的效果实在差强人意。
江阅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我给你取字叫行舟,希望你日后能自由自在,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沈忘怜盯着江阅:“……没了?”
江阅一摊手:“没了。”
行吧,好吧,反正沈忘怜本人并不在乎这个。
但是江阅记得一件事。
沈忘怜上辈子的字,是“沉舟”。
沉舟侧畔千帆过,他是沉舟。
31.
沈忘怜十五岁那年,战火烧起来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是被迫闭摊的杨二馄饨,是以后再也不会举办的庙会,还是人丁凋落的花满楼。
沈忘怜不知道。
江阅越来越忙了。沈忘怜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每天都早早出门打听消息,教完课之后急急忙忙回家,把能卖的家具全部换成银子和粮食。
沈忘怜看着日子,看着天边的烽烟,看着江阅打探消息和出入当铺的身影,看他把自己当年挑的木屏风砍半卖出去。
看到江阅急匆匆地回来,告诉他今年学堂不上课了。
他看到人们南下逃难。李疏声带着已经不再年轻的杨二,披着月亮就出了城。
沈忘怜问江阅:“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江阅苦笑:“我最近去当铺……给你买了一件生辰礼。”
“过完生辰,就走。”
32.
他们说天家在找一个人。
此人名姓并没有露出来,只有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志观”。
能寻到此人者赏金千两。
沈忘怜不知道,但是江阅知道。
他们在寻书灵。
33.
江阅总是疑惑于这些人的不劳而获。不知道该说他们蠢,还是该感慨他们的天真——明明一个朝代已经行将就木,却好像找到书灵之后便能再续三百年辉煌。
这是不对的。江阅合眼,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一个朝代,再长能有几年命数呢?
他在案前枯坐了一夜。火光明明灭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火光彻底暗下去,窗外显露出第一丝晨曦的时候,他才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玉佩。
这玉佩和他缘分倒深。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居然还能到他手上来。
江阅咬破自己的手指,放任血一滴一滴流在玉佩上。奇怪的是血并没有在玉佩上凝滞,反而尽数被玉佩吸收了。
一滴又一滴。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江阅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要流干。他强撑着身体把最后一丝灵力注入进去,捏着玉佩倒在了地上。
“就这么多了……”昏迷前他朦朦胧胧地想,“剩下的,大概和我的骨血融为一体了。”
“还有最后一样东西。”
沈忘怜醒来时,正看见江阅一个人躺在地板上。
他无奈叹了口气,默默弯下腰把江阅打横抱起,放到床上掖好了被子。
沈忘怜刚刚和江阅一起住那段时间总是惊醒,时间一长,江阅就提议和他一起睡一段时间。此人推脱说自己睡相不好,在沈忘怜房里打了小半个月地铺硬是没上床。
虽然有人在旁边,但是沈忘怜该惊醒的还是要惊醒的。怎奈地板上那个不靠谱的大人睡的死沉,无论怎么叫都叫不起来,沈忘怜只好百无聊赖地观察他的睡颜。
江阅此人,长相其实是十分优越的。平时他嬉皮笑脸的过去,尚且有人随口夸一声风流倜傥;等到他沉眠时,那平日里总是散不掉的笑容褪去,才会让人惊觉此人其实面相是有些冷的,令人想到冬夜雪上映出的一抹月色。
倒还真是合他的名了。
十五岁的沈忘怜也像儿时一样细细观察着江阅的面庞。江阅应该没做什么好梦,眉心有微微的蹙起。脸呢,自然还是沈忘怜熟悉的那张脸,远山眉,丹凤眼,鼻梁高挺,唇红齿白,长相周正。
沈忘怜就这么把他从眉毛看到嘴唇。又看回那双紧闭的眼睛。这双眼睛睁开时含情脉脉,闭上时冷酷无情。沈忘怜兀自凝视了半晌,也不知道江阅什么时候会醒来,脑海里迷迷蒙蒙的只有一个念头。
他想,睫毛好长。
他想,你还在把我当孩子看吗。
沈忘怜从来不是一个钝感的孩子。此时此刻,他心中蓦然涌上无尽悲凉来。
君生我未生。
他凝视着江阅。
你到底是谁呢?沈忘怜这么想。
你说你是神仙,可你为何先天体弱,为救人差点命丧火海?
你说你是少爷,可你为何四海为家,连家中的祖坟,都只是荒山上几座无字碑?
你说你惊才绝艳,害了父母,可是你到底祖籍何处,何方人士,为何在这天地之间了无牵挂?
你说你是江南人士,可为何到了江南,无人知晓你的名姓?
你说你亲历过乱世,可是连圣祖皇帝登基内因都知道的人,史书上怎么没有你的名姓?
你到底是谁呢?你的那句话是真的呢?
你说过完生辰就走,走的到底是你,还是我们?
一瞬间爱恨涌上心头。
人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沈忘怜却不知该到底怎么定义了。
你这样一个惜命的、贪图享乐的人。
……你这样一个不顾生死的人。
你怎么会逃?你怎么会让我晚逃?
他早就看到那枚玉佩了。他也不敢去想,也不敢去看,江阅案台上的,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他就算恨极,也只敢扯下江阅头上一根发丝泄愤。
……那也只是因为,江阅睡得沉,不会被他这么些小动作惊醒。
沈忘怜看着手心那根发丝,像望着少年时代一个旖旎的梦境。
他十五岁。他也只是十五岁。
他想。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恩爱两不疑。
那他和江阅互相不坦诚,倒也做不了夫妻。
沈忘怜自嘲地笑笑,旋即郑重地、轻轻地将那根发丝放到自己的贴身荷包里去。
他终于落下泪来。无声的、痛苦的、战栗的、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的。
爱和恨。聚与散。
就这样吧。
恨不生同日。
34.
“行舟小友亲启:
“多事之秋,世道已乱。
“本欲详谈,奈何事端生早。昨日已将生辰礼送予你,我对你再无牵挂。
“天地茫茫,我自有容身之所。房内有银票黄金若干,可供你一生无忧。
“行舟水前必有路。今日别后,勿挂、勿记、勿念。
“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江月卿于老宅”
“绝笔”(似乎已经被涂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