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他 第20章 弗念

流星白自槐序书房出来，回了自己房间。

按理说半魔之体比寻常修仙之人耐寒扛热，可今儿他总觉得有丝丝缕缕的阴潮气往骨头缝里钻。更要命的是，他一想报仇就头疼得厉害，脑袋里有股罡气横中直撞，自他在长乐岛上见娘亲仙陨、得知魔界发生的诸事后，越发严重。可能脑袋要跟他闹分家，不想让他雪恨。

可他怎么能不报仇呢？于是仇恨与头疼成了恶性循环，越想头越疼，越疼越忍不住想。

实在是穷思竭虑要成心魔。

到最后，闹得眼睛发花，甚至恶心想吐。

流星白冲到门口干呕几声，潮雨的清润闯进鼻腔，让他舒服些许。他回屋推开窗，让冷风吹在疼得发涨的脑袋上，带回片点知觉。

随着窗扇的摇摆，窗棂上有东西动。

是只手工雕的木头星星，胖墩墩的、他刚入门时川素商送的。

这玩意乌漆嘛黑不起眼，其实是雷击木。且雷焦成晶。

放在凡间，它是难得的道家法器，万金难求，也不知川素商钱迷心窍的脾性怎么没把它卖了。

回想新入门时，流星白身上有伤、夜里还总爱惊醒。这是他在异界缝隙强逼魂魄离体的后遗症。简单讲，是魂魄外出放羊一圈，被圈禁回来，心还野着呢。

那时川素商总是想守他安稳睡了再离开，但流星白老大个人了、胸口那么大堆咒文，不乐意师父守。

所以川素商送了这颗星星给他。师父说：“你看映着你的名字，多可爱。”

遭雷劈的星星么？挺应景儿。

流星白腹诽之后收下了。可这玩意有股诡谲的味道，介于香与臭之间，流星白闻不惯，于是把它“供”在窗闩上，美其名曰极阳之物守窗口，邪祟退散。

然后，他随口说的话应验了，自此往后当真少了惊醒。诚如川素商所言“这叫言出法随”。

流星白嘴角弯起个自己都难察觉的弧度。

他将胖星星摘下来，放在手里轻轻摩挲，趴在窗边，看雨水跳下廊檐、贯成珠子；看不远处几棵毛竹，被润上新绿。

片刻，雷晶在他掌心腾起股微弱的暖意。

流星白的鼻子第一次跟胖星星和平共处，味道被潮湿合着，散出古朴。

走神片刻，他头疼缓解许多。

刚把胖星星挂在脖子上，房门“咣当”一声给撞开了。

川素商强盗一样进屋，左右手分别端着俩大盆，身后跟着阿衡和朵儿。娘儿俩拿着筷子碗。

仨人到桌边，卸货似的把东西放下。

“快来吃。”川素商吆喝着看流星白，目光落在对方脸上时，皱了眉头。

他快步到小徒弟近前，脱下外衣罩在对方身上：“你刚从地府观光回来？脸色这么难看还吹风……”

随着衣裳飞展，流星白闻见一股……

说好听是“人间烟火”，直白些是打卤面成精的酱醋味。

他没理会师父的埋汰，往远处桌上看，果然那俩大盆里分别是卤和白面条。

阿衡见他张望，温和笑道：“公子吃些东西胃里暖。”

流星白有点想吃，却不爱热闹，犹疑片刻向川素商道：“弟子……”

拒绝未出口，川素商一把搂了他肩膀往桌边带：“行了，我还不知道你？惯的口是心非。次次说不吃，次次没见你少吃。五谷浊气重，但常年‘禁忌口腹之欲’脑子容易出问题，看你一脸衰气，分明是禁欲太久。这是锅挑儿，要过水自己去过。”

他一边说，一边熟络地挑出四碗面，见流星白只是坐着不动，遂拿大勺子给他的面上浇卤，又多挑了些山珍，顺便瞥见他领口半露着胖星星，眼角藏笑：“自己拌。”

那小姑娘朵儿是真饿了，流星白面还没拌好，她已经大半碗下肚。

阿衡笑着低声道：“姑娘家吃饭连碗都要啃了，也不怕笑话。”

朵儿冲娘亲咧嘴笑着不介意，随意道：“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川先生可真接地气，你做的面条太好吃了！”

“那多吃，”川素商示意她自便，“不才在下确实是个小仙，不过仙人若非有做仙人的爹妈，也曾是凡人。至于神……”他摇头笑，“我也没见过。”

朵儿秃噜进碗里最后一根面，又自行添了半碗，抓重点问道：“所以你也曾是凡人？”

川素商点头。

“我听雷爷爷讲，凡人飞升成仙就是死了，你是死过吗，怎么死……”

“朵儿！”阿衡打断女儿的话。

小姑娘被凶一句，不敢问了，闷头吃面。

“是啊师父，”流星白接茬儿，“你如何飞升的？”

川素商看他。小徒弟时常一张脸从中一分为二，左脸表情：关我屁事；右脸表情：关你屁事。

太少主动询问。

“没白疼，”川素商笑着向那娘儿俩道，“居然主动关心我的过往。”

言罢，他清嗓子，慢条斯理、吃相从容优雅，说话也不急不慢：“我呀……小时候在街上闲逛，被个老仙家看中天生灵根卓绝，是万年难得的好材料，然后他就让我给他看丹炉，经年日久我也练成了。”

就这？

朵儿听得失望，流星白压根不信。

“你不信？”川素商问，“保证是实话。”

流星白自入煜清门以来一直在说瞎话，深谙实话不一定尽然的道理，不理他了。

四人中，只川素商是话痨，有话痨潜质的朵儿被娘亲管着不让多说，面吃完了只得索然无味地四处看。

流星白的难受是一直挂着相的，阿衡有眼力价地帮忙收好碗筷，带女儿离开了。

屋里只剩师徒二人，流星白坐在桌边，川素商则消食似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接了她们回来算不负你的托付，你猜我们回来时遇见谁了？”川素商问。

流星白不想讨论，只是道：“师父辛苦了。”

“那跟我说说，你怎么了？”川素商换问题。

流星白不糊弄了：“弟子想报仇丧心病狂，脑袋抗议来着，头疼。”

川素商暗惊，回想流星白近来所为，心底腾起种失控的慌。

“体相是忠告，是在提醒你把仇恨缓一缓。”

流星白垂下眼睛。

他睫毛很长，描着一双瑞凤眼眸的轮廓，让川素商看不清他眼底藏的是凌厉还是悲伤。

“在长乐岛，师父看不惯朵儿被人欺负，忍不住出手教训，却要我放过曾经伤害我的人吗？你年幼时被人夺过糖果、玩具吗？后来经历过至信之人因你而丧命么？若是……某天煜清门的师兄弟被悉数屠戮，你能对屠杀者说一句‘放过’吗？”

“至信之人因你而丧命”在不经意间揭了川素商的旧伤。

他被噎了下。

其实他本意从不是让流星白放弃报仇，只是近来事情来得太急，他顾虑多，有种想护犊子无从下手的乱。

“师父站着说这么半天话，腰疼吗？”流星白起身，扯开椅子请川素商坐。

川素商没计较他阴阳怪气，眨眨眼睛没坐下，抬手罩在流星白后脑，轻轻揉了揉：“说什么呢？我只是不想让你把自己逼得太紧。”

流星白蓦地抬眼看他，紧跟着像被烫了，极快地别开目光：“弟子有分寸，师父早些养神吧。”

他直言送客。

川素商知道他心念成执，多说无益，便拍了拍他肩膀，溜达着出屋了。

流星白关门关窗，上床躺成个“大”字。

他刻意轰人，因为他心烦。

他是魔族，对生灵的弗念极为敏感。近来他数次在川素商待他的细节中察觉到异样，那情愫太细腻、不该存于师徒间，又非常微末。以至于他竟辨不清是川素商克制太甚，还是他自己脑袋有问题，见如所想。

比如方才，他在师父眼中看到了“心疼”。

半魔血脉让他信奉目的至上，认定“心疼”是种无用的情愫；而半仙血脉又让他知道没有喜欢，便没有心疼。

回想几十年过往，川素商总在他揪心的节骨眼给他安慰，很“狡猾”地用招欠粉饰关心，让他未觉不妥就习以为常。

流星白脑袋一团浆糊，这于他而言太“可怕”了。

他似睡没睡一整夜。

听着风吹竹叶、廊阶滴雨，捱到天亮。

雨在早课时停了。

朝阳破开薄云，将天光送进问心殿。

每日这时，门人齐聚，待到早课结束，掌门人一声散伙号令，大家便各自忙活。

而今早课结束，槐序迟迟不发话，面对众人一脸凝重好半天才道：“本座有要事陈述。”

槐序多数时候不笑、少数时候掉脸，他知道大伙儿怕他，挺享受这份“惧怕”，同时他还拿捏着维度，想让众人觉得他也有亲和。

是以他极少自称“本座”。

今日开口如此郑重，弟子们一个个大气不出等他后文。

下一刻，他扬手瞬间起咒。寒光爆闪直冲流星白，待到众人目光追至，流星白身上已多出道星辉暗流的绳索，将他拦腰束了个结实。

“掌门师兄做什么？”川素商大惊。

槐序看他片刻：“师弟……他血脉殊异，才招致仙魔堑乱事，依照门规你当废去他所学，将他逐出师门。”

川素商心思飞转，流星白半魔半仙之事他一直瞒得很严，而今……

他陡然回头看徒弟——你趁我不在时与槐序说过什么！

流星白淡笑了下，暗骂槐序急于明哲保身，事情做得草率：赶在仙庭司问责之前发难，仅凭煜清门掌门之位，压得住川素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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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弗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