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的X市总爱下雨,淅淅沥沥的,体感温度比实际还要低,即便是下午,湿凉的风也会像蛇一样钻进人的领子里,让人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徐渡却觉得,这次十月的雨好像不太一样,空气顺入气管时,多了几分苦涩的味道,像咖啡涌入心头,险些乱掉心跳。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降落X机场,外面温度20°,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的安全……”
飞机舱内,空乘的声音温和甜美得像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刷——”
徐渡打开了飞机舷窗,窗外天色暗沉,一道道水痕随着气流滑过玻璃,又冰又凉。
“又是雨。”他推了推眼镜,穿上了早就准备好的帽衫。
在这读过四年大学,他对X市的天气熟得不得了。
飞机平稳降落,他走出机舱,从包里拿出手机,飞行模式解除,某个备注名为【周墨斓】的人竟发了30 的消息,最近一条是【我在A3出口等你,暗紫头发紫卫衣戴墨镜,别认错哈小渡弟弟】。就在三分钟前。
看着文字间夹杂着的大量可爱颜表情,徐渡不禁蹙起了眉。
27岁的人了,居然还发这些,无语。
回了个【下飞机了过去中】,屏幕抬头瞬间就出现了【正在输入】,知道对方即将废话,徐渡干脆地点进了新公司的工作群,往领行李处进发。
领完行李,他边检查材料边拐弯往电梯走,这时——
“诶呀!”“噗通!”
一声尖叫伴随着一声闷响,怀里砸进了一个巨大的人,不偏不倚正中他的臂弯,和他后背贴前胸地猛地撞了个满怀,他后退几步撞到了旁边的指示牌,受力不稳,和怀中人双双摔到地上。
手机和眼镜齐飞,对方彻底陷入怀中,耳后的发梢掠过了鼻尖,清爽的苦橙叶气味涌入气息之间,香气扑鼻,对方体温很高,秋日寒凉被挤掉了不少。
所以,虽然很痛,但也很暖、很香。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双白白的布鞋站到了旁边,“你们没事吧?”
徐渡抬眼一看,是个少女,但没了眼镜,少女面目糊得像块面团,只能隐约看出对方急切的关心。
“没事没事,”怀中人先说话了,又侧过脸问他,“嘿兄弟,你没事吧?”
他这才一瞧怀里的人,紫头发、紫卫衣,手边还飞了个墨镜,这人……他是不是应该认识?
“周墨斓?”他不敢相信居然这么巧。
“哈?”
怀中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神色异常闪烁灵动,可不就是周墨斓么:“小渡弟弟?”他好像也很不可思议。
温香清爽瞬间变得毛骨悚然,徐渡猛地推开了怀中人:“撞死我了,”边起身边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刚刚发消息说等着太无聊想直接进来找你啊,没想到被撞到了,”周墨斓说着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你没事吧?没受伤吧?”
他拍着身上的灰:“没有。”
一旁的少女有点懵,周墨斓忙朝她摆手:“噢,没事,我俩认识。”
“这是你们的东西,”一位男士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一脸歉疚,“不好意思啊,都怪我们没看好行李让它从电梯上滚下来了,你们快看看东西坏没坏吧?”
“嗐,没事,”周墨斓率先接过所有物品,擅自按亮了徐渡的手机,“你看,这不好好的吗?”
对面两人看向徐渡,满目忧虑,徐渡却仍旧沉默不语,立刻被身旁的紫毛男用胳膊肘怼了怼:
“诶!你说句话啊。”
他被推得踉跄一下,不由眉头一皱:“我也没事。”
语气冷淡如千里冰封,给俩人吓得面色一僵,搞得紫毛男连连解释“他这人就是扑克脸,真不是对谁有意见”,这才使两人安心离开。
“诶,我说你,怎么还是对谁都这么冷淡啊?”人走后,周墨斓抱住胳膊抱怨,“非要吓到人干嘛呢?”
戴上手中眼镜,徐渡这才看清了眼前人。
十一年时间对人的外貌影响果然很大,周墨斓看起来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可好看到惊艳的皮囊却一如旧日,身形修长,如画般美型,身高少说也有180了,可脸却还是巴掌大的,五官处处精致又立体,眉形舒展,眼神明亮,却又都有些微微上挑,顺带着唇也是弯的,仿佛永远带着丝桀骜难逊的坏笑,像刚从漫画里跑出来的美丽淘气鬼精灵,永远都不会停止对你的冒犯,却又灵动、漂亮还迷人,叫人爱不起,却也恨不动。
尽管徐渡认为这条公认的准则对他来说没什么用,他就是纯恨。
他嗅了嗅被对方蹭到的衣领,上面早已留下相似的苦橙叶气息,十一年前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搞得他莫名有些心焦,忍不住抬起手指搓了搓衣领,不耐道:
“这件事的本质很危险,没有笑脸相迎的理由,并且关乎财产损失与人身伤害的事本就该进行更为严谨的处理,避免后续隐患的产生,而不是像你这样随意搪塞过去。”
“冰冷的倔驴,我真服了你了,十一年了,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周墨斓吐槽,“走吧,回家放行李,完事儿咱们就去吃饭,我快饿死了,”说着,却又笑起来,“哥哥请客哈,毕竟咱们现在也算‘室友’了,就算我为自己的新室友接风洗尘吧。”
徐渡没说什么,拉着行李就跟上了。
他不在乎被对方称作“冰冷的倔驴”,毕竟他们的再会并不存在重修旧好,也就无需动用感情。
反正周某也不会只冒犯这一次,现在就动怒,太早了,至于请客,他会请回来的。
一起长大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深谙对方脾性,即便断联了十一年。
他们曾是门对门的邻居,母亲处成了好闺蜜,到了谁没空就能将孩子放对方家里带着的程度,毫不夸张地说,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他或许就听过很多次“周墨斓”这个名字了。
周某比他大三岁,在旁人看来,他们兄友弟恭,人人觉得周某是个能照顾弟弟的好哥哥,但实际上,周某性情非常轻浮乖张,喜欢恶作剧就算了,一张嘴说出来的话还极其的欠揍,烦得要死,他有关对方的儿时记忆不是被欺负就是吵架,甚至打架,可他每次状告家长得到的答案却都是“别给墨斓哥哥添麻烦”,就因为周某优秀又好看,会看眼色嘴巴还甜,而他看上去就是闷骚不讲理的臭脾气小孩一个。
偏偏他们家庭关系复杂,他是想甩周某都甩不掉,从小到大,别提多难受了,他们的性格处事就是冰与火,根本没有兼容可能,强行捆绑就只会两败俱伤,甚至,他们断联前的最后一面都是以大吵特吵结束的呢。
童年阴影席卷,徐渡忍不住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
本以为周墨斓出国留学,他又恰好搬家到外地后就不会再见了,没想到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居然会再次相聚。
起因就是他这份新工作,他明明都已经辞好职租好房就差飞过来了,结果房东却在昨天才发来消息说他那栋楼有人违章改建承重墙,搞得整栋楼都裂了个大缝,是没法让他住了,退租吧——简直是晴天霹雳。
然而妈妈知晓后,也没等他考虑,立马就联系了郑阿姨——就是周墨斓的妈妈,郑阿姨一口便说:“诶呀,墨斓现在就在X市定居的呀,你让小渡过去不就好啦?”
二位妈妈商榷得火光带闪电的,压根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但最吊诡的,还是周墨斓这厮居然也答应了。
头痛,徐渡觉得,他也不知道周某为什么会答应,但这份名企工作千金难得,他可不愿错失,结果就成现在这样了,他要去对方家里住一阵子。
也无所谓,反正最后都会搬出去,做好回报就行了,怎么说都是工作比较重要。
弯弯绕绕,周墨斓把他带到了停车场的一辆名牌轿车旁——哑光暗紫色的车漆,扎眼又高级,非常符合车主张扬的作风,可车上的橙叶香却更浓了,搞得坐在副驾驶的他不由又是眉头一皱,窝到了一旁。
长时间周旋在工作中的疲惫让他很快进入了梦乡……
……
“嘿,小渡弟弟,醒醒,到家了。”
梦境摇曳,徐渡被晃醒了,一有意识就是躲不开的橙叶味,让他的眉头从睡到醒都是皱着的。
“昨晚没睡好啊小渡弟弟?”周墨斓问了一嘴,“脸色好差。”
高强度用脑就会这样,徐渡不由闭上眼,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能不能别叫小渡弟弟?我们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叫很奇怪。”
周某被逗着了,声称会换,结果一张口还是:“小……”
“小渡也不行。”他一口回绝。
小渡小渡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人工智能呢。
“哈哈哈!”周墨斓顿时爆笑了,“好吧好吧,那就……徐渡?”唤着,歪了歪头,嘴唇一勾,又唤了一遍,“徐渡,这样可以么?”
徐渡看着对方那抹轻浮的嘴唇,不由抿了抿嘴,有些不得劲儿。
可能是对方实在太讨厌了,只是叫他的名字都能让他这么难受。
但他还是应下了“可以”。
反正怎么都比“小渡弟弟”强。
周墨斓领着他上了楼。
然而,电梯上行时,手机却响了,徐渡怔了怔,掏出手机一看,是个闹钟,时间4:55pm,可备注却赫然标注了一串醒目的大字:
【距MoLD联名T恤预售开始还有5分钟!速抢!】
惊得他眼睛差点没瞪出来,过劳的头疼都被挤掉了。
该死,最近太忙,他真把这事忘了。
MoLD是他最喜欢的数字绘画插画师,这是对方第一次跟服装品牌合作,预售前两百名下单能拿到亲签海报,他期待很久了,手上甚至还经营着一个安利bot呢,粉丝不少,肯定是要做表率的,而且,MoLD说过这次之后就要暂停新作品新合作的发布了,归期不定,所以这次预售估计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唯一获取亲签的机会了,机会难得,他定是必抢无疑的。
“MoLD?”
忽然,身旁传来了声音,猛地将徐渡从幻想中抽离。
“是我知道的那个MoLD吗?跟A牌合作的前卫艺术家,本职是数字绘画和游戏概念设计那个?”
见对方问,徐渡急忙按停了闹钟,戒备地看了对方一眼。他不希望喜好被对方知道。
“诶!”周墨斓举起双手,“我可没偷看啊,是你一直走神,我想提醒你,结果不小心看到的。”
走神实属他理亏,他只能无奈应了“是”。
“嚯,没想到你还喜欢潮牌啊,品味不错嘛,”周墨斓说着,得意地捏了捏自己精致的紫毛,“如你所见,本人对潮牌也是略知一二,A牌这次邀请MoLD参与设计是个正确的选择,衣服的确好看,不过这款T恤的预售不是不限购吗?还需要定闹钟抢啊?”
彼时,电梯门打开了,徐渡收起手机,懒得解释太多:“我需要的不是衣服。”
“哈?”对方疑惑,“不需要衣服你抢什么预……”猛地,脸色错愕起来,“等下,你……你抢的是前二百名的海报?你、你喜欢MoLD??”
对方的震惊把徐渡的脚步扼在了电梯口:“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他看起来确实没什么艺术气质,但也不妨碍他喜欢吧?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周墨斓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对这些感兴趣,所以有点惊讶罢了。”
徐渡沉默观察着,对方一脸愕然,不像耍他的样子,于是他走出了电梯:“喜欢不需要理由,烦请你开个门。”
反正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
还剩四分钟!谁敢影响他抢预售他跟谁急!
周墨斓火速带他进屋子连上了wifi。
一番风驰电掣的操作后,徐渡从客服那得到了喜人的答案:
亲亲,您的单号是157号哦。
“YES!”
徐渡握拳感叹,万万没想到,他手臭了这么多年,最后一次,他终于也尝到抢到亲签的滋味了!
“哇,原来你也会这么高兴啊,看来你真的很喜欢他呢。”
周某声音一响,徐渡这才想起来自己在他家里。
“抢到了?”周墨斓问。
“嗯。”徐渡点了点头。
“啊……”对方恍然一叹,旋即一笑,“那太好了,恭喜你啊。”
竟能听到对方这么说,徐渡难得地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谢谢。”
“那我们现在就准备去吃……你怎么用这张画做手机桌面啊?!”
什么?徐渡闻言低头朝对方惊讶的地方去看,发现订单界面不知何时退到了桌面,而他的桌面,正是MoLD那副让他一见钟情的画。
他不由把手机一收:“有什么问题吗?”
然而,没承想——
“有啊!”周某这次居然批判得斩钉截铁,“我也是学画画的,虽然是3D建模......但也是能看出来的啊,他这张画都多早了啊,不止主次不分,色调浑浊,明暗拉不开,甚至连最基础的线条都不够流畅,你为什么要用它做桌面啊?”
徐渡:?
是不是有什么脏东西窜进耳朵里了?
平静的眉头登时一皱:“我觉得画得很好就够了,”他不允许任何人侮辱MoLD,怒怼,“还有,即便你学过画画,也没资格对别人喜欢的事评头论足,‘喜欢’这件事并不需要技术水平做等价交换,就算它真的是坨‘屎’,但它是MoLD画的,我就喜欢,何况MoLD的技术也配得上任何人的喜欢。”
可此言却貌似把周墨斓怼急了,耳朵和脸涨得通红:“不是,我是说……!”
“铃铃铃——”
突然,铃声响了,却不是徐渡的,反而是对面的人拿起了手机。
看见号码的周墨斓罕见神色一凝:“我先接个电话。”说完就进厨房接电话去了。
厨房门关上,但徐渡却仍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烦躁声音:
“喂,什么事?”“非得是现在?我不是说过我现在做不了吗?”“……啧,好吧,我现在就过去。”
话音刚落,话主就从厨房里出来了,但却略过了站在客厅里的徐渡,跑进了走廊深处的房间,很快又抱着个袋子跑了出来,经过他身边时,周墨斓说:
“好了徐渡,我们先别吵了,你有驾照吧?”
没有任何回应。他正在气头上呢,脸板得梆硬。
“那我就默认你有了,凭你的性格也不可能没考,”周某也不纠结,直接给他塞了把车钥匙:“这是我另一辆代步车的钥匙,黑的,就在紫色那辆旁边,要是认不出来等会我手机发你照片,你不是说有包裹要搬吗?你自己去拿吧,客房在最里面右手边,左边房间别进其它随便,饿了就自己去找吃的哈,抱歉没法请你吃饭了下次再说吧。”
说完就带着红晕都没消散的耳朵火急火燎地跑出了门,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橙叶气息萦绕在空气里,勾得徐渡气不顺,心还烦,大口喘气,结果却又让鼻息间的橙叶气息更浓了。
糟糕的家伙!
“混蛋!”
半晌,徐渡怒骂一声,干脆地抓紧了手中的钥匙,头也不回地往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