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再一睁眼时,已是次日中午。
她睁开眼,怔怔地看向头顶,昨日一事恍如隔世,那凄寒的江水如波涛般汹涌不绝,源源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记忆。
她原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
谁知……
淡淡的菩提香似乎仍在鼻尖萦绕,孟姝侧目看去,自己肩上的伤已被包扎好,身上一点痛觉也无,若不是她意识清醒,只怕是会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过一场追杀。
她刚要撑起身,却发现有个人推门进来。
一看到她,年轻人面色一喜,明显没睡好的双眼一红,险些掉出泪来。
他奔到她床前,激动欲泣道:“孟妹妹!”
看到柳鹤眠,孟姝想起了他昨日一副坦然赴死的模样,心里头到底一暖。
她笑笑:“你没事吧?”
柳鹤眠一听孟姝醒了还在关心他,不由得抬手抹了抹眼泪,“我没事,但你差点就有事了!”
他到现在都记得昨夜扶光将她抱回来,浑身是血的模样。
孟姝被他吼得一愣,只听他道:“要不是扶光……”说着说着,就连向来没心没肺的年轻人都不忍说下去。
“对了,扶光呢?”她伸头看了看窗外。
昨日失约,虽是无奈之举,可她到底让大家都担心了,也不知道扶光会不会生气。
“我也不知道,他从后半夜就出去了。”柳鹤眠倒了杯水递给孟姝,还很细心地帮她吹凉。
见此,孟姝弯唇一笑,柳鹤眠这模样倒是稀奇,看来昨日真的吓到他了。
年轻人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边盯着她一边打哈欠。
“你要不先回去睡吧,我现在已经没事……”
话音未落,柳鹤眠却摆手打断了她,执拗道:“不行,我答应过扶光要看好你,这次不能再让你乱跑了。”
“……”
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刚要说些什么时,门却再度被人打开,有一人影行至屏风后。
他浑身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明明已至正午,他却一身冷冽,仿佛还带着锦衣夜行的风霜,黑色缠纹缎锦袍下,面容如雪,神色漠然。
是扶光回来了。
看到她醒,他并没有意外,也没有多说。
四目相对间,倒先是孟姝败下阵来。
“对不起啊扶光,我……”
青年挑眉,“又不是你的错,为何道歉。”
他竟也没问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孟姝错愕抬头。
一旁的柳鹤眠眼睛转了一溜,好似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有些不合时宜,摸了摸鼻子,悻悻地退出去,走时,还特地给他们关了门。
扶光将袖中的银绣递给她,染血的银色刀鞘被人重新洗净,雕镂花纹下,木质刀刃一如既往的特别。
“拿好,别再给别人了。”
孟姝重新将木质短刀握在自己手里,昨夜幕幕仿佛浮光掠影,她想起了自己身上的伤。
“我的伤,是你包扎的?”因着还未完全痊愈,她的面色仍有些白,如今正楚楚动人地看着他。
扶光喝水的动作一顿,温热的水划过喉间,他喉结一滚,脑海中不禁浮现昨夜灯火下,女子凝滑如脂,白玉无暇……
他清咳一声,“你别多想,受伤一事不好惊动宫里人,这又没有其他女子,我就只好先帮你包扎。”
说着,他的耳尖似乎有些红了,别扭地补充道:“我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唐突冒犯是我抱歉,不过你放心,我并没有乱看。”
此话一出,无疑是将事情越描越黑,就连孟姝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地染上红晕。
她并不在意这些,只是见他这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和浑身冷冽之气大相径庭。
莫名的,孟姝感到有些好笑,但更多之余却是感动。
原来有人站在身后的感觉,真好。
她望着他,眉眼弯弯一笑:“谢谢你啊,扶光。”
青年人不过片刻就恢复了往日里淡漠清冷的模样,仿佛刚才一瞬的不自然只是错觉。
他抱着胸,低下头看她,嘴角带着一如既往的嘲讽弧度,“没死就好。”
孟姝知晓他嘴硬心软,旋即笑得更灿烂了。
她肤色本就白,如今一受伤,面容一点血色也无,看着弱柳扶风,孱弱得很,就连笑容都染上几分勉强,看着可怜兮兮的。
扶光冷哼一声:“别笑了,难看得要死。”
孟姝:“……”
没人说话的屋内,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扶光看着倒是镇定自若,孟姝却有些受不了,正准备说些什么时,柳鹤眠却突然闯了进来。
看着一高一低面面相觑的两人,柳鹤眠还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呵呵一笑,随即好像想起了什么,难得正经道:“我刚刚听外面的人说,沈从辛出事了!”
孟姝皱眉,“你别急,慢慢说。”
“外面的太监宫女都在说,二皇子府昨夜被人一把火烧了,偏偏巧的是,府中居然没有其他下人,遇险的只有沈从辛和一众死士。”
“他豢养死士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宁宣帝更是勃然大怒,就连沈从辛被烧断的梁柱压残了手脚,宁宣帝都没派人去问过。”
这事情,怎么会这么巧合?
她昨夜刚受沈从辛追杀,今天沈从辛便残废了,不仅如此,就连他在府上大肆豢养死士之事也被捅了出去。
孟姝抬眸看了一眼扶光,青年百无聊赖地倚靠在桌边,许是昨夜一夜没睡,他看起来有些困倦,半垂的眼帘下,深眸无波,带着几分懒倦。
听到柳鹤眠所说,他也只是兴致缺缺,淡淡的神情下仿佛并不关心。
他虽不说,可孟姝多少也猜了个大概。如此手笔,还能从容不迫地避开无关之人,怕是除了眼前这位没人做得出来。
孟姝忽地勾唇一笑,柳鹤眠见了,有些奇怪:“孟妹妹,我怎么感觉,你知道是谁做的?”
闻言,一旁的青年看了过来。
孟姝故作无辜地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一件,”柳鹤眠愤愤不平道:“这二皇子也太阴险狡诈了,昨天还想杀你和太子,如此看来,只能是恶有恶报,活该!”
说完,他好似还不解气,低头啐了一口。
听到太子二字,扶光垂下的眼眸一暗。
窗外的阳光顺着攀起的高墙,天色晓日下,柳枝轻动,花香袅袅,飞鸟停驻于琉璃瓦边,暖意洒进屋内,于屏风旁添下一寸明亮。
扶光正闭目假寐,孟姝坐在床上,听柳鹤眠叽叽喳喳地吐槽个不停,说到激动之处时,他还会急得跳脚,见状,孟姝笑了笑,突然觉得有朋友也是一件顶好的事。
天色即将暗下,孟姝在屋内坐的实在无聊,便强硬地要求出来走一走,柳鹤眠耐不过她,便吵着要喊扶光来问一问,孟姝听了只是一味地笑他,“柳鹤眠,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像扶光的走狗?”
明明与他有生死之交的是她,怎么反倒和扶光这么好了?孟姝有些无奈。
谁料,柳鹤眠听了还很自豪,但最终还是碍于孟姝的恐吓,听话地扶她出来。
“还是外面舒服。”孟姝站在园子内伸了个懒腰,彼时月光如水,绸缎般皎白的月色落在园中池塘上,夏荷摇曳,于清池中漾出红波,月光下,有一俊美仙人踏月走来。
他看见孟姝,眉梢微扬,倒不意外。
见着他,孟姝想起了昨夜在街市上发现鬼气一事,趁着柳鹤眠不在,便问道:“你可有查清楚那些是什么?”
正如扶光所说,普通的鬼魂不敢在人烟如此喧闹的地方出现,昨夜那幕,定有蹊跷。
“像是那日我们遇到的影鬼,可又有些不一样。”
那日在珍珲宫所遇,扶光猜测那并非本体,而是众多分身中的一个,恰巧昨夜街市上出现的鬼气,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些小影鬼要比珍珲宫内的鬼力更强些,因此他们敢化风化尘,混进人群,并且有梅花血印的加持,它们的气息很难被人察觉,昨夜街上的花酒香味浓重,若非扶光注意,怕也会被骗了过去。
“看来,这恶鬼的本体力量很是强大,不然怎么能幻化出如此多的分身?”孟姝眉头轻蹙。
“但想来,根源多半在宫内。”扶光的视线凝在朦胧的黑夜里,“那夜珍珲宫,我们一定遗漏了什么。”
还有那具白骨,以及燕无瑶死因的真相。
一切,都还只有眉目,距离谜底,还有太远了。
“要不然,我们今日再去一次?”孟姝道。
扶光看了看她,淡嘲一笑,“你还是把伤养好再说吧。”
他负手而立,优越得过分的姿容竟比月色更皎洁,真真是君子有其,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孟姝看得有些出神,不由得想起了今日柳鹤眠所言,犹豫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沈从辛的事,是不是你……”
扶光挑眉看来,清风拂过他的眉眼,一双秋水似的深眸静静地望向她,夜色下,仿佛清冷的眼波下暗藏缱绻,无端勾人。
孟姝看晃了眼,连忙移开目光,却听见青年极淡的一笑。
“睡不着,为民除害罢了。”
他板着脸,“别多想。”
孟姝噗嗤一笑,倒也没戳穿他,只是一味地点头。
夜色静悄悄的,微凉的风吹过池里的荷花,璀璨的宫灯于夜幕中摇晃,他们二人比肩而立,黑袍与素裳交织在一起,荡起又落下间,月影成双。
身后有脚步传来,孟姝回头一看,发现是柳鹤眠。
他端了些什么,上头摆着三个白净瓷碗,招呼二人道:“这是崔姑姑送来的银耳莲子羹。”
他放在石桌上,“说是贵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送来让我们也尝尝。”
楼璇兰?
孟姝有些讶异,旋即又想起什么,低低一笑。
看来她是将那日殿中所说之话听了进去。
夏荷浅浅,月光盈盈,淡淡的莲子香味传来,听柳鹤眠说,这几日楼璇兰心情不错,不仅开始侍弄花草,还和下人们打成一团,让他们教着自己下厨。
孟姝吃着莲子羹,看向这如水般轻柔的月色,夏初的暖意夹杂着盈光而落,夜晚下,园中的芍药静静开放,盛满月光。
谁能想到昨夜刚经历过一番厮杀,今日却难得的美好。
孟姝手中捧着暖暖的瓷碗,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