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道理,一上岸便会有沈褚礼的人接应,孟姝皱着眉瞧了瞧,身周只有不断涌动着的百姓,并没有瞧见特别之人。
也不知道沈褚礼有没有被抓到。
身后突然传来一身急促的脚步,孟姝察觉到是死士追了上来,她顾不上多想,忍着身上的伤痛,朝着人头攒动的地方跑去。
脚步却越来越沉,肩上的痛感加剧,连带着孟姝的呼吸都虚弱了些,不用看她都知道,如今自己披风下怕是早已血流成河。
鲜血顺着衣摆滴入土中,她跌跌撞撞地于人群中穿梭,璀璨的焰火自她头上绽放,漫天华光下,她却无暇欣赏。
身体愈发虚软,那穷追不舍的死士紧紧跟在身后,眼见着泛着寒光的刀就要刺向她的背脊,孟姝呼吸一滞,却径直被人拉入怀中。
那人将她拦腰抱过,牢牢地将她护进怀里,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停止了下来,原本行动着的人群瞬间僵住,还未绽放完的焰火凝固在上空,她只听到了她和他的呼吸。
风止动,水暂流,耳旁吵嚷的人声蓦然消失,孟姝只觉得眼皮很沉,突如其来的安静让她很想睡去。
淡淡的菩提清香自青年的怀中传来,她忽地弯唇一笑,彻底松了力,整个人陷入昏迷。
看着怀中面色苍白,伤痕累累的女子,扶光的眸光似有触动,耳边回响起方才柳鹤眠说的话——
“扶光,你快去救救孟姝吧,求求你了!”年轻人哭着找到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了他一直藏在袖中的短刀。
扶光低头一看,向来温润梨木在满城灯火下变得暗沉,淡淡的血腥味自刀身传来,那是她的银绣。
让你等着,竟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样子。
孟姝整个人埋入他的怀中,浮如游丝般的呼吸声仿佛一触即逝,扶光垂眸看着她,她身上有浓厚的血腥味,扶着她的掌下摸到了一片濡湿,扶光抬手一看,竟都是血迹。
他一愣,眼睫轻颤,一股异样的感觉自心底爬出,明明无风,可冷意依旧灌向他四肢,连扶光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向来清冷无情的眉眼染上无名怒意,他忽地抬眸,冷冷地扫向面前定住的黑衣死士。
他突然,改变主意了。
风吹过他的衣袖,静止的人群重新走动,烟火于夜色中接连盛放,江畔的潺潺流水伴着悠扬的曲声泠泠作响,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里,却有几人从热闹的街市中消失。
眼见着女子涌入人群,随即渐渐消失踪影,在那之前,沈褚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
是先前宫中的扶公子。
他静静地伫立酒楼窗前,顺着推开的窗楣,晦暗的目光看向热闹的人群。
“殿下为何如此冲动?”后头走来一个人,男子满身金银,一身纨绔子弟的招眼打扮,见他一言不发,忍不住出声道。
若是孟姝在定会认出,这人分明是她在船上遇见,打晕扒走披风的那位富家公子。
而此时,此人脸上神情分明,举止严肃奉礼,哪有半分纨绔子弟的模样。
“问风,我有些后悔了。”
伫立在窗前的男人垂着眸,向来温润如玉的面容变得陌生,淡漠的眉眼藏匿于鼎沸不绝的皇城间,他的眼神很冷。
“殿下这又是说的什么胡话?”被唤作问风的男子有些不解:“事到如今,二殿下的野心昭然若揭,若我们半途而废,那前头兄弟的命又算什么!”
颍州一险,若不是沈褚礼早有预料,怕是早就成为沈从辛的刀下亡魂了,如今的太子之位怕是早已易主。
“难不成是因为刚才那女子?”他蹙眉道。
见沈褚礼不答,他气上心头,几乎逼问出声:“所以你方才让我借机助她脱险?”
“问风,你逾矩了。”沈褚礼皱着眉侧过脸。
微凉的风从江岸吹到这里,彼时游船虽靠岸,可船上苏春班高昂悠扬的曲声仍不绝于耳,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部分人的幻觉,埋藏于曲声下的剑拔弩张,只不过是浩瀚皇城的一出戏。
他能做的本就不多。
唯一能给的,也就是一件披风罢了。
“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苏春班余音绕梁的戏曲声隔着江岸焰火,咿咿呀呀地传到这来。
原来已唱到《西厢记》。
沈褚礼眸色深沉,目光投向捉摸不透的黑夜,在那喧闹人声上,灯火璀璨,繁星点点,而他却面色冰冷,孤影一帜。
……
孟姝身上共有刀伤两处,箭伤一处,最重的便是那箭伤,衣上其余的地方则是他人的血。
她早在船上便自己将箭矢砍断,只于箭头还在她的体内,扶光只稍加一动,黑血便汩汩而出,孟姝吃痛地皱紧了眉,苍白脸上血色全无,她双眸紧闭着,虽无意识却还是嘤咛出声。
扶光垂眸看她,眉心轻蹙,神情晦暗。
昭华宫偏殿内,桌上的血水已经端了一盆又一盆,眼见热水又没了,柳鹤眠又赶忙去烧。
扶光犹豫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只得轻叹一声,抬手将她的衣襟解开。
屋内灯火明亮,细弱的火苗自花烛中跃出,抖动着于宫灯中摇曳,满室温意下,女子肩头单薄圆润,她肌肤胜雪,凝若白梅,狭长而狰狞的血痕划破雪白画布,点点红腥漫出,湮湿梅花一角,随着她低低起伏的呼吸,落梅颤颤。
扶光眼帘微垂,缓慢而温柔地将嵌入她血肉内的毒箭剜出,痛意刺破混沌的大脑,她浑身忽地一颤,扶光下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咬在了自己手腕上。
孟姝已是很能忍疼,先前渡鬼一路上,每每遇见危险,她都一声不吭,就连困于黑暗,也能狠下心割手凝神,可此时,她分明疼得忍不住。
毒箭本就刺骨,再加上她在江水中泡了许久,附毒的伤口溃烂开,自然万蚁噬心。
扶光眸色沉沉,面色冷得吓人,他将取出的毒箭扔进水盆里,给她擦干净伤口,上好药,别过眼,重新给她系上衣扣。
丰盈而温厚的神光于屋内笼罩,女子闭着眼,面色苍白地沐浴于神光之下,扶光坐在她身后,神力顺着他的手渡给孟姝,继而在她体内周转,游走七窍,随着温热神力的灌入,孟姝紧皱的眉眼渐渐舒展开,脸色也没有方才那般可怖吓人。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自己在战场上厮杀,遍体鳞伤,也梦见了一个人。
这次不再是那日的瑶池仙境,而是一座她从未见过的巍峨宫殿。
九重天上有一神山,名唤浮阙,而神山之中有一神宫,独屹于众仙殿之上,立于九天之巅,此宫与浮阙山同宗同源,并唤“浮阙宫”。
孟姝并不知晓浮阙宫的来源,她看着眼前神界的巍峨宫匾,白玉栏石间,仙雾缭绕,蜿蜒而上的云海泛着银光,众巅之上,神宫独立,它灿似炽阳,皎若明月,巍峨却又孤寂,让人心生敬畏,不敢碰触。
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素衣女子,她们仿佛融为一体,她的眼,亦是她的。
孟姝走近,原本紧闭的宫门突然打开,浑厚盈润的神力扑面而来,她好似轻车熟路,绕过穹顶仙柱,一步步,愈趋深入。
在那里,她看见了一个背影。
年轻的仙人身姿挺拔如玉,宽大的月鳞仙袍下,他气度斐然,虽没瞧见他的脸,可依旧能感受出他的姿容出色,就如同他这个人一般。
孟姝总觉得,她好像在哪见过他。
原是不止一次梦见他。
只是越瞧着,愈发觉得他熟悉,看着那背影,孟姝不自觉地怔怔出声:“扶光……”
睡梦中的女子双眸紧闭,秀丽的眉头皱成一团,似是梦见了什么难事。
扶光却突然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梦呓般的低语若有若无,他鬼使神差地靠了过去,低头静静听着。
在她一深一浅的呼吸下,他听见了他的名字。
是孟姝在唤他。
“扶光……”
青年垂下的眼帘微微抬起,他顿了一顿,侧过脸去看她。
她的毒虽解了,可那箭伤得太深,神力并非万能,他不通医术,如今虽救了她性命,可皮肉之伤还得慢慢痊愈。
只是她会梦见他,倒是扶光没想到的。
冷心冷情的神君眉头轻蹙,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许是做了什么噩梦吧。
他起身,刚要走时,床上的女子却突然拉住了他。
她的手很凉,紧紧地攥着他的,肌肤相触的异样感自手心传来,扶光眉头一皱,可还不等他发作,便听见了孟姝的声声低泣。
她哭了。
扶光霎时间愣住,俊秀的脸上闪过几分不知所措。
“阿爷,别丢下我……阿爷……”
泪珠自孟姝的眼角滚落,他伸手去帮她擦,下一秒,却砸在了他的手腕。
温烫的泪如同点燃的火,灼烧过人的心尖,继而引来阵阵酥麻,与她冰冷的手不同,哭起来的孟姝苍白又脆弱,褪去了往日的坚韧恣意,她如同一只小兽,只敢在无人知晓的睡梦中舔舐伤口。
她原来,这么害怕被人丢下。
扶光忽地轻叹,他重新坐回床边,帮她拭去了脸上的泪痕,有些别扭又笨拙地安慰人:“别哭了,穆如癸他会回来的,你……”
他一顿,眉眼柔和下来,眉尾的红痣给他染上几分多情,低沉的轻语如同碎冰下潺潺而流的泉水,清冽地流淌于月色之下。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