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中,楼璇兰脸色泛白,无力地躺在床榻上,孟姝从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屏退了其余众人,独自留在屋内给她施针。
银针解穴,再用以孟姝提前备下的汤药,楼璇兰的面色渐渐好转,头也不那么晕了。
屋内一片安静,而她正静静地倚坐在榻边,情绪低迷,不知在想些什么。
“娘娘气血虚弱,是解忧渐入肺腑所致,我虽已用银针为娘娘化解了性命之忧,可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落下病根。”孟姝替楼璇兰擦去了嘴角的药渍,将碗放到一旁,有些担忧道。
楼璇兰抬头,闻言一笑,声音里还带着几分虚弱:“你不必担心本宫,我自有分寸。”
“只是孟姝有一事不解,”她抬眸:“娘娘金尊玉体,又得陛下青睐,为何要将自己置于此般田地?”
沈褚礼如今已是太子,日后等其登基,楼璇兰便会是我朝太后,按道理,并没有什么值得她这么做。
楼璇兰一愣,眼底浮现一抹悲伤。
许是屋内只有她和孟姝,自己又大病一场刚得医治,楼璇兰的戒备心也少了不少,神情远比先前放松。
她转头看向窗外,绿草茵茵,花团锦簇的皇家后院,处处透露着尊贵浮华,而她,就如同这笼中金雀,囚在这琉璃高墙不说,就连眼前看到的景象,也只是笼主人想让她看到的。
“孟姝,你爱过人吗?”她突然道。
孟姝一愣,神情有些错愕,楼璇兰见此却笑了,抬手轻柔地抚上她的头。
“爱与自由,皆是难得可贵之物,而我,就是那个失去了两样的倒霉人。”
她明明笑着,面容却苦涩,目光悠长地投向远处,仿佛隔着经年的时光,在缅怀过去的自己。
“我生于楼兰,长于大漠。在我还未出嫁前,我是母皇最小的女儿,那时的我自记事起,脑海里便是孤烟落日的大漠,是飞扬广袤的黄沙,是高高堆砌的象牙塔。”
可自和亲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宛如一只折翼的鸟,从遥远的楼兰跌跌撞撞地来到这里,被人装进精美的笼子里,穿上最华丽的衣服,扮上不像自己的笑容,顶着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号,成为帝王的附属品。
楼璇兰还记得她刚到宫里时的场景,在那金碧辉煌的宝殿上,众人坐在高位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仿佛在审判一个无足轻重的物件。
她虽也是大漠的公主,在王宫里长大,可这里和楼兰一点都不一样,处处透露着陌生和疏离。
她想回家了。前几日的夜晚里,楼璇兰夜夜都在以泪洗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推开了她宫内的大门,而此人便是宁宣帝。
虽说是和亲,可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异国帝王。
宁宣帝长相儒雅,沈褚礼最像他。
在楼璇兰无助害怕的日日夜夜里,是宁宣帝看着她,走向她,最后牵起她的手,打开她封闭的心扉。
至此,楼璇兰成为了宠冠后宫第一人,甚至被宁宣帝破例封为贵妃,赐住昭华宫,楼璇兰的心里从此也住进了一个人。
后面的话楼璇兰没再说给孟姝。
天真烂漫的王国公主以为,宁宣帝深爱着她,就如同她爱着他一般。
在她心里,那不仅仅是一国天子,他风光霁月,儒雅温柔,是她心里的英雄。
可直到那一夜……
想到此处,楼璇兰的泪簌簌落下,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失仪。
孟姝有些心疼地看向她,拿出手帕替她轻柔地拭去了眼角的泪。
虽不知楼璇兰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依此情况来看,她与宁宣帝之间怕是早有罅隙,什么盛宠不衰,皆是外人假象。
怪不得,这几日下来未见宁宣帝踏入昭华宫半步。
可楼璇兰是一个温柔强大的女子,爱人背离,纵使会让她心痛难忍,却不会磨灭她向生的意志。
在宁宣帝与楼璇兰的裂缝下,定还隐藏着什么,或许这才是导致楼璇兰自甘下毒的真相。
孟姝看着她,忽而轻叹一声。
“想必这些事情,太子殿下是不知情的吧?”
楼璇兰一愣。观她神情,孟姝便明白,她今日或许是第一次向他人诉说心事。
“我看得出来,太子很关心娘娘,”孟姝握住了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还有崔姑姑他们,昭华宫的每个人都将娘娘当作自己的亲人,娘娘想必也知道。”
孟姝笑道:“世上有很多人,人心里是一群,人心外是一群,而我们,只要在意自己心中所想就好。”
“娘娘是真正的大漠明珠,应做大漠中肆意翱翔的鹰,旭日下自在随心的风,既身陷囹圄,更应韧如蒲草,挣扎着破土重生。我们都爱着娘娘,希望娘娘可以好好的活着,娘娘不妨想想,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红墙高深,其底下的红颜枯骨数不胜数,再过几年,又有何人会再记起她们的名字?
孟姝想,这个道理楼璇兰是懂的,只是她如今心灰意冷,反倒看不清这些。
是啊,红颜枯骨,人生苦短,经年后人们再谈论起时,她不过是这后宫中众多黄土的一捧。
楼璇兰垂着眸,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
孟姝说的话,倒是让她想起了另一个女子。
“惠妃?”孟姝一顿。
“是啊,在我入宫时,她早已殁了。”说到她,楼璇兰倒觉得她与自己的命运十分相似。
都是陛下宠妃,一时间风头无双,可最终都失去帝心,往日情分哪抵得过帝王心狠,冷宫残雪,了此余生,便是她们的归宿。
“那这位惠妃娘娘是因何去世?”孟姝心中咯噔一下,试探道。
“因病而亡。”说着,楼璇兰自嘲一笑:“冷宫那样的地方,哪是人能受住的,惠妃姐姐不过从明芷宫搬离三日,便在冷宫中断了气。”
其实孟姝说的对,她不应这般自怨自艾,人活着,总要为自己争一争,否则,她死得倒是干净,只怕还是会连累身边人。
楼璇兰并没有注意到,孟姝在听到燕无瑶之事后一闪而过的复杂神情,她静静地看向窗外绚烂绽放的芍药,那日,孟姝将其比她,若楼璇兰没记错,芍药又称“花相”。
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做一次“花相”吧,哪怕生机渺茫,哪怕力量悬殊。
这一次,她要做回她自己,她并不是宁宣帝的贵妃,而是大漠中纵风驰骋的王女。
……
通过楼璇兰的口,孟姝和扶光这才得知燕无瑶的过往。
原来燕无瑶,是镇国大将军燕凛独女,当年的燕凛手握兵权,是朝中要臣,而彼时宁宣帝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急需臣子固权,因此便封燕无瑶为惠妃,将其纳入后宫。
入宫后,燕无瑶日渐得宠,慢慢的,宁宣帝对其的宠爱满朝皆知,可就在这时,燕无瑶却病了。
此后不久,宁宣帝对外宣称,惠妃触怒圣颜,结党干政,便将其打入冷宫,三十年后才得出,可没想到,不过三日,燕无瑶便病死在冷宫中。
彼时的燕凛刚刚卸甲归田,听闻京中女儿噩耗,便不顾一切地冲回京城,连番上书要求面圣,可谁知宁宣帝却一抹往日情分,拒了燕凛。
就在众人以为燕老将军就此作罢时,谁料想,他竟重新披上了御赐甲袍,从祖祠中拿起杀敌长枪,于午门前站了三天三夜,同时,殿外的登闻鼓也响了三天三夜。
伴随着通天鼓声的彻响,燕无瑶一事闹得满朝文武人尽皆知,正当群臣以为宁宣帝即将震怒下旨捉拿燕凛时,未曾想,他真的用一腔孤勇换得了一次面圣之机。
再后来的故事,人们便不清楚了。
从那之后,燕凛长住京城,再也没有离开半步,就这般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仿佛早已忘了这位,曾经一战平国难的耄耋老人。
“事情就是这样,可我总觉得,燕无瑶之死绝非这么简单。”孟姝道。
若非如此,林敬也不会以“折翼之燕”作比。
“燕无瑶,燕凛……”
扶光的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沿,眼眸半垂着,忽地勾唇冷笑:“你不觉得燕无瑶的死,有些太过巧合了吗?”
燕凛前脚刚致仕,后脚燕无瑶就病了。
“你的意思是,宁宣帝从一开始就并非真的宠爱燕无瑶,所有假象,不过是为了拿到燕凛的兵权?”
“这便是棋子。”一旦燕凛再无用武之地,燕无瑶的生命只会是死局。
扶光抬眸,“宁宣帝,恐怕就是这个杀人凶手。”
扶光一说,未免让孟姝想起了另一个人。
她抬头看向外头,树影随风而摆,半隐在影下的芍药渐渐露出,于灿阳下肆意绽放,浓烈的红吸引着过往来人的目光。
看着如此蓬勃的生命力,孟姝却只觉得心口沉闷。
楼璇兰的处境,和燕无瑶何其相似。
她皱了皱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燕无瑶尚且如此,那等待楼璇兰的又会是什么?
她的一生,也是死局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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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