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把计划复盘了几遍,期间霍眉一副被吓傻了的样子,但你问她问题,她反应也很快。王传立在一旁默默听着,范章骅起身去换衣服时,他跟进了房间,“副官,脱身之计还是从长计议吧。这里还能住一段时间,我觉得那个女人不靠谱。”
霍眉在客厅说:“你声音很大欸。”
王传立尴尬地背过身去,望向天花板。
范章骅扣好最上面一颗扣子,没理会,戴好帽子和眼镜后挽上她的手出门了。楼道狭窄幽长,皮鞋跟敲在地上噔噔响,她忍了一会儿,轻声道:“其实他说的对。事关你的安全,我什么保证都不敢做。”
“我不能信任你吗?”
“但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是我做不做的到,我真怕......”
他突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俯身亲了她的嘴唇。再下几级台阶就到药店一楼了,清晨的阳光从尽头处照进来,形成清晰的光柱,就停在他们前面一步的地方。
“做不到,那就把我的尸体挖出来抱一会儿。”范章骅的笑道,“死何足惜啊。”
她呆愣片刻,踮起脚来回吻了一下,抓起他的手向前走去。
他们叫了一辆黄包车,很快就拉到旧火车站门口。
说是火车站,其实没正经跑过火车,因为地势原因,想要在四川真正建起一条铁轨很困难。这火车站临着山,山中有煤矿,前人便建了这么一小截铁轨,只能把煤从山里运到站上,再由人力运到码头,向外出口。巴青虽是个小城,却胜在四通八达,在物流、住宿等产业上还算是发达。
火车站破败的不成样子,只能勉强看出个框架;里外都是杂草丛生,因为常年堆放尸体,腐臭味儿弥散。原来售票处的墙壁也倒了,只剩个铁棚子挡阳挡雨,下面坐着两个抽烟的警察。
范章骅在远处站着,不方便靠太近。霍眉便去跟警察说来认表舅的尸身。
其中一人递给她一本线装登记册,需要在上面登记认尸人姓名、死者姓名。除了“霍眉”,她就只会写“霍振良”了,但此刻无论如何也不想把弟弟的名字写在“死者”那一栏。便结合上面一个死者的姓和上上上个死者的名,抄在了霍眉旁边。
警察看了一眼,收了一元大洋就让他们进去了。死去的士兵何其多,他们也不知道具体叫些什么名字。
两人走了一段路,过了一条铁轨。铁轨锈蚀严重,且因为比两边的月台地势低,积攒了不少污水,俨然成了一道阴沟。霍眉脸都被熏绿了,只见范章骅冷静地检查不同站台上陈列的尸体,找到了腐烂程度最严重的一堆,又脱下褂子和长裤塞进霍眉的手提包中,将地上的血污往身上抹。
抹好后,随手抽了个草席出来裹住自己,对她道:“帮我系紧。”
霍眉颤颤巍巍地从地上捡了根绳子,绕着草席两圈给他绑上,又整理了下草席,确保遮住每一寸完好的肌肤。做完这一切后,扭头跑到铁轨边呕吐起来。
范章骅已经躺在了死人堆中,脸色同样不好看。他被草席束缚住手脚,躺下就不能起来了,因此无法看到霍眉在干什么,此刻心绪复杂,也懒得去看。
但是霍眉的脸很快就出现在了视野中。她擦干净了嘴,跪在他身边,让他看清自己。
“被埋的时候,呼吸要放缓,不要紧张。”她声音都在颤抖,但为了让他放心,勉强扯出一个笑,“我一直在的。”
出去的时候霍眉甚至没对警察做任何解释,他们也没问。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快乐地想在街上跳舞,随即又想起来:那一块大洋是老子垫的!连忙将手伸入包中,摸索范章骅那件褂子的口袋。
她摸到了......五块大洋!
一瞬间霍眉颤抖着“啊”了一声,觉得自己的快乐到达了巅峰,当机立断叫了辆黄包车,一路坐去荣顺茶馆。李五爷正坐在里面看报,面前倏忽就闪出个人影开始说话。原本袍哥只想让霍眉把人引出来,他们再设计杀人,作为送给孙珍贻的见面礼;没想到霍眉超额完成任务,已然将范章骅的性命捏在了手里。
李五爷站起来,将“歇业”的拍子挂到门口,然后上楼打了个电话。陆续来了六个男人,衣着简朴,在茶馆内吵吵闹闹聚成一团;霍眉知道事未毕前他们是不会放自己走的,心态倒也平和,挑了个角落的桌子坐下。
伙计很有眼力见,上了一碟瓜子。
午饭也是伙计从外面买来的,麻婆豆腐饭,很合霍眉的心意。等大家吃完饭五爷才说出那句“出发”,八人分成两辆车向城门口驶去,霍眉仍然坐李五爷的副驾驶。车内仍然是死一样的寂静,后排那两个袍哥也不敢向李五爷搭话。
东门的警察搜了他们的车,见确实没藏人后,很客气地向五爷问了好。填尸坑早已挖好了,深而宽阔,像土地张开的巨口;他们将车停在坑边的灌木林之后,仍坐在车内等。
霍眉知道轮不到自己把控大局,脑袋一歪,靠着车窗睡着了;其余人则密切盯着门口的动向,看完了运尸车出城、倾倒尸体、掩土、回城的全过程。又等了快半个小时,李五爷敲了敲方向盘,叫醒了她。
其余袍哥都下了车,掏出铲子开始挖土;霍眉站在地势较高的坡上,背靠一棵树。郊外明显比城里凉快许多,她被风吹得舒服,抬眼望天,只见漫天都是孤岛一样的云彩,随风漂流,移动地很快。
希望死亡也舒爽如这个有风的傍晚。
突然有人大声说话,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内容;接着李五爷就向她跑来。霍眉不明所以,刚离开树干走了两步就突然被从后面箍住腰,沉甸甸的金属管口抵在了她的下巴上。
她刚刚被范章骅捏住、亲吻过的下巴。
所有袍哥瞬间爬出枪对准这边,与此同时,东门重新打开,运尸车上的警察又纷纷跳下来掏枪对准袍哥的后背。
“就这么想要我的命?”身后熟悉的声音说。
如果说刚被用枪抵住时她还心存几分希望,听到范章骅的声音,一颗心是彻底掉进了胃里,被胃液呲啦呲啦地灼伤。情急之下,她用过分大的音量笑了起来,冲李五爷喊道:“瞧见没?绑走我也没用,人家仍然有办法脱逃!这就是你押我来的目的?亲眼看看他多有本事?”
李五爷冷哼一声:“卿本佳人,奈何与贼同谋?我也不愿每次带走你都用强的。”
见他反应这么快、这么配合自己,霍眉都快感动哭了。事实是她真的快哭了,被枪口抵住还是第一次,死神就躺在里面,随时准备欢蹦出来。而她算个什么人物呢?拿钱帮袍哥办事,事还办砸了,李五爷完全可以不管不顾地直接朝范章骅射击,自己的死活何足轻重啊。
可是五爷没有。他没有。他怜惜这条贱命。
范章骅总算开口道:“我记得王将军的部队是巴青城历史上与袍哥最亲近的,一直以来,我们都相处得很好。为何要落井下石?”
“欺骗一个冒险帮你的女人,勾结军警,你又作何解释?现在的军警是孙珍贻的人吧?”李五爷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响亮,立刻镇住了场面,“袍哥可以选择与谁结交,军人却不可以事二主啊。你也知道王将军与哥老会亲近,破城的前一晚,他传密信给我们三爷说,他怀疑——”
“怎么说话的?在巴青城当地头蛇当惯了,分不清大小王了?”范章骅拿枪敲了两下霍眉的颌骨,忽然再也不提起王茂山这个人了,“孙大帅最恨民间组织,明日便要清剿你们。”
“——你要算账,可以,霍小姐是无辜的。”李五爷喝道,“把她放了!”
范章骅摩挲着她的腰部,没说话,然后砰的一声不知道谁的枪就响了。霍眉脑中一片空白,只感觉自己被推了出去、扑倒在地,便连忙向城门口爬去;而双方交战激烈,谁都没有注意到她。
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死了没好处,活着不碍事。
手掌和膝盖很快就磨破了,她不敢停下。头顶是密如织网的流弹,不断有人痛呼着倒下。东门口的警察全都冲到填尸坑边上去了,城门无人值守,她站起来,向城内飞奔。无数的问题在脑海中尖叫:范章骅信了这套说辞没有?会报复我吗?袍哥会让我把钱退回去吗?会报复我吗?
距离太远了,她跑跑走走、走走停停,直到深夜才回到怡乐院,脚上的水泡破了又生出新的。田妈被猛烈的锤门声吵醒,闻声而去,看到了衣物凌乱、面色惨白的霍眉,头发也散了,被汗水糊在脖子上。
她心下一惊,料想是惹了祸事,没给霍眉开门。霍眉再无力站立,跪倒在门口,将情况一五一十和她讲了。“妈,他们之间打完就要向我寻仇来了!”
田妈即刻掉头回屋。霍眉还以为她就将自己关在外面再不管了,大声惊叫起来;但没一会儿田妈又重新出来,将一个小包袱和一张纸隔着栅栏递给她。
包袱里装着她所有的细软,纸上什么字她不认得。
“在这里签上你的名字,”田妈指着说,“你的赎身价是二百四十六块,现在付不起,就先给我打个欠条。月息一分二厘,十年内没有还清,我会找人去催债。”
霍眉呆呆地看着欠条,“那我——我去做什么?”
“只要不再来祸害我的怡乐院,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去吧。”
她仍然没有下笔,“抹个零头,二百四十块吧。妈妈,我在怡乐院这么多年,也算是为你赚了很多钱吧?”
田妈妈绷着脸修改了几个字,再递给她,霍眉便签了。两人一句告别的话也没说,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走去。她真的要走不动了,脚实在太疼;又怕范章骅打完了仗,正在满城搜找她。现在不管找什么工作赚得都不会比当妓女的时候多,二百四十块到底该怎么赚?怎么办?我怎么办?
鼻血毫无征兆地流了出来。她在包袱里摸索一阵,没摸到手帕,鼻血已然把衣服、鞋还有包袱全弄脏了。这件旗袍是丝绸的,不能用胰子洗,也不能大力搓。
于是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一只骨瘦伶仃的手突然伸过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霍眉一秒切入战斗状态,收住眼泪,恶狠狠地抬起头。席玉麟居高临下,冷冷道:“还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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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黄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