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后台来了刘洪生班的演员。话说分流后他们始终没给自己起个戏班名儿,只叫“刘洪生班”,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漱金还念着旧情。两位师父的不合没有影响到同门师兄弟的友谊,见了自然是十分高兴,聊得热火朝天。
霍眉在后台望着,刘洪生班的演员实力相当不俗,而且非常均衡:同时有十几个配角可以在台上翻跟头。不像漱金这边,除了五个早入门的弟子可挑大梁,剩下的学徒都是分流那会儿才收进来的,现在腿都踢不直。
下一场戏是席秉诚的《皮金滚灯》了,他只能勉强截住话头,和师兄弟们依依惜别。两个姑娘妆还没卸,便跑来问霍眉:“大师姐呢?”
“大师姐在练功房呢。”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跟她们一块儿去了。
姑娘们一见王苏便扑了上去,叽叽喳喳讲起来;席玉麟就站在王苏身边,却没人找他玩。他一手拿着很厚一摞纸,边缘全给翻卷了,另一只手拿戒尺,正有长长一溜学徒排队到他面前背词。
“......皆因老夫威名有,吹箫引入凤凰游——”
那学徒看上去比他还大点儿,他眼皮都没掀,啪地一戒尺就打在手心了。“凤凰楼,不是凤凰游。再去排。”
下一个姑娘走到他面前开始背,这次背了很长一段,又是啪地一下。席玉麟好歹没让她再去排队,却让她接着背,直到凑够了三下打才重新去排队。
那边王苏聊得好好的,被旁边不绝于耳的戒尺声搅得有点不好意思,对两个师妹说了句“改天再说,我们最近在排剧目”,又跑到一边去练习了。
霍眉在一边静静地等着。这背词简直没个完,过了很久只有三个学徒脱离了排队循环,最后她也排到队伍后面去了。轮到她时,张口便唱:“西风飒飒雁门关,怀抱琵琶马上弹。王昭君奉旨出塞和北番,离长安满目凄凉愁肠万转,抬头则见失群的孤雁,长空哀鸣飞东南。雁儿你且莫往回转,那那——烦你把书传,回朝拜上,你多多拜上刘王夫君面,要相会梦里来团圆。”
席玉麟抬头道:“别捣乱。”
“唱得怎么样嘛?”
“这是清音,又不是戏,我哪知道。”
“快点,我有事麻烦你。”
席玉麟举起戒尺像赶苍蝇那样晃了两下。
她晃去帮张大娘准备晚饭了,张大娘心疼她额角受了伤,特许她在盆端出去之前先夹几筷子。等到大家都快吃完的时候席玉麟和最后几个眼圈都红了的学徒才姗姗来迟,看到盆里的菜已经所剩无几,他还要不高兴。
等学徒们陆陆续续抱着碗去洗了,她把怀中的信递给席玉麟,“读给我听。”
席玉麟把信推回去。
“我不是自愿要抽大——”
他明显一惊,叫几个唯唯诺诺等在那里的学徒先出去,“你还想不想待了?叫班主知道你染上大烟,你算是完了。”
“哎,你还挺向着我。”
“免得你又说我断你生路。”
“我不是自愿的。”她皱着眉说,“范章骅在我的酒里下了东西。可能都不是大烟,大烟不都是抽的吗?应该就是烟土粉末。我自己是怎么都不会碰这东西的。”
“爱自愿不自愿,这是你自己的事。读信也是你自己的事。”
霍眉一下子站起来。她今天已经好声好气地跟席玉麟说话了,此人却是油盐不进。反正她也无所谓暴露不暴露了,去邮局,问服务生信上写着些什么,也是一样。
准备收拾去邮局前她又回头道:“知道为什么同门师弟师妹都不找你玩吗?你是真不讨人喜欢,你妈是真有先见之明,一点儿没耽搁就把你扔了。”
席玉麟露出难以置信到惊愕的表情,他对她的恶劣程度真是一天一个新认知,“我替你把事情瞒住了,你还想怎样?”
“谁要你替我瞒住了?你们这破地方事多工资少,我也不需要躲起来了,哪里不能去?”霍眉一步步退后,看着他抄起戒尺疾步走来,立刻大喊道,“你又要先动手是不是?来人啊他——”
席玉麟捂住她的嘴巴,恨恨道:“我没有要动手!”随后松开她,拽着几个看热闹的学徒回练功房去了。
那封信根本不值得她这么折腾。服务生刚拒绝了帮前面一个大娘念一封长达五页的信,一看到她明媚微笑着的脸,又见信只有短短一面,欣然念起来:
老大:
振良的情况已基本稳定,能下床走几步,暂时先不回学校了。今夏雨水不多,收成不如去年。吾口角生疮,涂药不见好,问于乡绅,答曰盖因饭食粗陋、忧思过重矣。望汝深恤家庭艰难,在外勿要铺张浪费,凡事念及父母幼弟,早担吾责!
霍眉口型蠕蠕跟着他念了一遍,道了谢,捧起信就走。
服务生却不乐意了,“你不寄信啊?狗日的,纯消遣我呢!”
她充耳不闻。走出去又觉得很发愁,怡乐院的工资其实真的很不错,只是又染病又挨打的,一不小心命都没了,她既然有机会出来便不会再打回去的主意。
钱从哪里来呢?钱从哪里来呢?
忽然想起嘉陵舞厅,当时她就注意到了舞池中不全是情侣,还有专业的舞女,花枝招展地等着客人来和她跳一支舞……只是跳舞啊。
又在打**产业的歪主意了,又不好好劳动,却想走捷径。
霍眉在心中骂了自己几句,脚却已经把她带到了嘉陵舞厅门口。听说她是来应聘的,服务员叫她稍等;一会儿来了经理,绕着她转了两圈,一个猛子扎下去看了看脚。
霍眉往后挪了一步。
经理“哦哟”几声,咧开嘴角:“小姐,虽说我们的招聘条件只有一个‘色艺俱佳’,你能从下午跳到天亮吗?”
“能。”
“你能,别人也不爱跟你跳。现在跳交际舞的都叫摩登女郎,摩登你懂不懂?现代化的意思,你现代化吗?”他的屁股支在办公桌边缘,上半身晃来晃去,手掌的虎口反复摩擦唇周,眼睛也像排风扇一样上上下下地扫,“我们这里女学生多嘞,盘靓条顺的,又年轻。”
“还是谢谢了。”
“这么喜欢跳舞呀?”
霍眉抓起手提包,他又在后面问:“很缺钱呀?”
“不缺钱,有范副官养着呢。”
那经理才不吱声儿了。
已经是深秋,霍站在舞厅门口的希腊柱边,凉风往倒大袖里直灌。她感觉自己好像被羞辱了,你摩登吗?你是女学生吗?你年轻吗?一只听凭役使的柔软小鼠要从指缝间溜走。
今年她二十五岁。女学生在读书工作,旧女人在结婚生子。她二十五岁了,快要不再年轻了。
先去药铺买了艾叶,走到漱金门口又在板车上挑了几片西瓜。老板是个黑而皱巴的老头,打着赤膊,一条腿比另一条腿细许多,估计是个瘸子。吞云吐雾中说:“一百文。”
“放你妈的屁。”留下了八十文。
老板坐在原地啐她。
晚上做完清洁、擦完身体泡完脚,她才爬到床边去吃那几块西瓜。估计是放久了,烂熟到发软。穆尚文两只溜圆眼睛盯过来了,很明显地咽了咽口水,做出渴望的神情。
霍眉道:“你翻个跟头。”
穆尚文犹豫了片刻,真把袖子撸起来,原地翻了五个跟头。她的功夫还算可以,手脚始终在一个小圈内轮换,连翻五个也没怎么移位。
站起来就往这边凑。霍眉高举着纸袋躲她,“干嘛?我又没说翻完跟头就给你吃。”
“不是,你这人怎么——”
“好了好了,”王苏把人拽回来,“你再给小霍唱一段,小霍给她一小块好不好?”
“可千万别唱,我不爱听戏。”嘴上这么说,霍眉到底还是拿了一片递给王苏。王苏旋即笑起来,递给穆尚文。
她的面中比较长,眼睛也不算大,是杏形而平直的。较之其他女旦吊起眼角后的娇俏嗔怪之感,王苏的扮相更成熟些,宛若神妃仙子,在美的同时有庄严威仪。
穆尚文听说她不爱听戏后,本来不想唱的人,反倒起劲儿地唱起来。嗓音雄浑,中期十足,亮中带铜制光泽。听得出擅长唱老旦。
“小姐,人家是许仙许相公啊!”
王苏也跟她对戏:“喜今朝重逢西湖畔,满腹柔情口难言。”往她身上推了一把。
穆尚文又嬉笑道:“王伯伯!今年有好大的高寿?”
远处一个姑娘开腔:“我都六十三岁了!”
“都六十三了!那你只怕比许相公要大许多……”
王苏纠正她:那你只怕——要比许相公大许多!她的声音要圆和婉转许多,让人想起“间关莺语花底滑”之类的诗句,滑的。穆尚文不得不捏细了自己大开大合的嗓子,很俏皮地重复了一遍。
霍眉用被子蒙住头,被吵得又开始耳鸣。现在还没吹蜡烛,整个女生宿舍都搭起戏来,有点的扮艄公,有的扮许仙,还有的扮□□精,昏黄中咿呀成一片。
被迫听了半出白蛇传后她们总算安静下来。王苏又小声说:“明天从师父那里出来后,你去找青哥。”
“不要。”
“你不知道,过去师父唱白蛇,刘师叔就是专唱小青的。青哥学的刘师叔,真要说起来,他比师父还要懂些。”
“哎呀——不要!他会打我的。”
“他打你做什么?你只是去求教一二,又不是去过他的关。”
霍眉忍不住插嘴道:“为什么叫他青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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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戒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