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去。”
“什,什么?”程衿这一句话令陆南祁摸不着头脑。
“哦,不是,我在说后面那个人。”程衿急忙解释,指向大厅后方。
那是一个七个人的大家庭,一个看上去五十多岁的老人家激动得面红耳赤,与对面身宽体胖的中年妇女吵得不可开交,其余四个人纷纷站在女人身后,看上去似乎是在为她撑腰,还时不时有虚晃的打人动作。
还有一个与女人年纪相仿的男人却只偷偷躲在阴影里,面对家人撕心裂肺的争吵默不作声。
民警为了避免事情闹大,将这家人引到了宽阔一点的大厅,只是进大厅的小门没能完全打开,那个为首的胖女人明显大一号——所以程衿才说“过不去”。
不过这一大家子最近两天在所里可真没少折腾。
家庭纠纷往往是众多报案事件中最难处理的,除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混乱场面外,深层矛盾最不容易解决。
因为那根从骨血里生长出的枷锁,是就连警察的配枪也无法斩断的羁绊。
其实这件案子本来是老徐组上操办,但林江白见他们闹得热火朝天的气势,忍不住找到知情人多八卦了几句。
这个闹事家庭的矛盾以一位已经过世十年的老婆婆从天而降的大额遗产为导火索,彻底爆炸开来。
那位一人战群雄的老人就是老婆婆的儿子,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女人其实只是他的儿媳妇,而独自避嫌的男人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定是做长辈的不肯放钱,下面的小辈又想分一杯羹,争吵的源头无疑就是那几十万块钱的归属权。
也许是双方互不相让,警方的介入也劝说无果,争吵声越来越大,煽动的情绪也不断火上浇油,闹剧愈演愈烈。
情绪一时激动,儿媳妇忽然抓起手上的皮包狠狠往老人头上砸去。
这一举动可把周围民警吓坏了,幸亏他们反应迅速,及时将儿媳妇高举的右手拦下,才得以没酿成大错。
徐队见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当机立断下决定让警员将二人强行分开,等到双方都完全冷静后再商量财产归属一事。
但是由于最近文明城创建阶段,不光是派出所抓到的违法乱纪人员,甚至还有不少出力不讨好与人民产生纠纷的城管,所里的各个角落几乎都坐满了人,实在没地腾给这家人熄火。
程衿见状大步流星迈向前,主动请缨:“要不让这位老伯去我店里坐坐吧。”
老徐感叹这“及时雨”来得正好,赶忙应下:“那好,小陆,你也跟着去一趟。”
陆南祁也不愿待在这乌烟瘴气的派出所,趁机扶着老伯连声答应,只留下林江白幽怨的小眼神儿在后面冷冷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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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计划的采购时间,徜徉梦闭店一天,正好清闲。
陆南祁一路搀着老伯跟上程衿来到店里坐下,一打开店门,休休便激动地摇晃尾巴呼哧呼哧跑过来,项圈缀有的铃铛叮铃铃响个不停。
老伯意料之外反应激烈,吁吁吁想要把它赶走,程衿赶紧将休休引到前台后面躲起来,只不过休休似乎被老伯的举动伤了心,嘴角耷拉着小声呜咽。
程衿从冷藏冰柜里翻找出一盘新鲜的牛**蕉糕卷,放在微波炉里稍微加热后递到老伯面前。
“老伯,您尝尝这个。”
糕卷表面是清透的淡黄,和市面上的香蕉牛奶的厚重感不一样,糕卷只能凑近细细闻,才能隐约闻到香蕉和牛乳的清甜。
上面还放有两片小巧的薄荷叶,搭配底下的竹藤托盘,摆放得精致漂亮。
“这又是什么原理?”陆南祁不禁想起与程衿的第一次见面,那个痛哭流涕的男人也是这样轻轻松松被程衿一杯熟普洱治愈的。
程衿不急不慢地从身后的壁柜里拿出一盒枸杞,挑了几颗饱满红亮的扔入热水,枸杞在泡腾的茶水中上下翻涌,卷着几瓣菊花安静浮在水面。
“香蕉含有色氨酸呀,这种介质能够很好调节人的神经,从而舒缓情绪。”程衿将枸杞茶垫上杯垫,缓缓推到老伯面前。
老伯应该对这类精致小点心见得少,只敢小心翼翼用指腹抓起放入口中。
糕卷表层倾洒的椰丝随着牙齿的咀嚼,从嘴角星星点点洒落出来,跟着一起落下的还有老伯满眼沧桑的苦泪。
“呜呜呜……我该死啊,我该死啊!”老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两只手轮流不断扇自己,力气不小,脸被伤得没几下就涨红一片。
陆南祁急忙拦下老伯的动作,温和地安慰以稳定他的情绪。
老伯激动得老泪纵横,满脸沟壑皱纹仿佛因此都积攒了足足一公斤的泪水。
“我可怜的娘啊!生前就没能在我那混账老爹身边过上安稳日子,死了还要看到家庭破裂,我这窝囊儿子对不起她啊!”
老伯仰天长啸,红血丝布满憔悴的疲惫双眼,
“还有那个没出息的孙子,一家子净是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蛋啊啊啊!”
他死死捂住胸口,铺天盖地的痛苦将整个人的理智席卷而去,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陆南祁面对老伯的崩溃无所适从,脑子里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安慰话,于是抬眼看向程衿,企图向她寻找帮助。
可是不知道老伯的哭诉令程衿想到了什么,她眼神空洞地盯着玻璃杯表层漂浮的几片菊花瓣,双肩在细微颤抖,是难以察觉的程度。
陆南祁抬起手在她面前迟疑地晃了晃,程衿这才回过神来,一声不吭端着水壶转身走进了后厨。
陆南祁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两人,怨自己此刻竟没出息得像个哑巴,即使翻遍脑海里的词典,却连半句适合的话都组织不出。
他又低头瞟向休休,琢磨不如换个思路找它求助。
可是休休被老伯刚进门时候的驱赶吓怕了,哼哼哧哧后缩了半步,脑袋委屈低下,两只滚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陆南祁。
这下一人一狗都不搭理他,孤立无援的陆南祁只觉自己比身边痛哭的老伯还要心如死灰。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后厨里突然响起碗碟噼啪摔碎的声音,吓得他和休休都抖了一激灵。
陆南祁匆忙绕过前台跑去后厨看情况,撩起扎染的短帘后,只见散落一地的碗盘,瓷制的早已分崩离析,木制的也摔出几道细小的裂痕。
程衿一个人楞楞地跌坐在地板,双肩微耸,头发乱糟糟地披散在面庞周围。
陆南祁悄悄靠近她,声音轻柔询问道:“怎么了?”
程衿闻声转过头来,面容憔悴,却还是淡淡吐出一句敷衍的“没事”。
休休灵敏感受到情绪,踩着肉垫默默挨过来,用鼻尖轻蹭程衿的侧脸,光亮柔顺的毛发拂过皮肤,毛茸茸的很是舒服。
陆南祁反应迅速,顺着继续说:“瞧,是休休想知道。”
程衿被他逗笑,用力揉了揉休休的头顶,抬头将脸上杂乱的头发捋到耳后,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
“你听过一句话吗?扭曲的中国式亲子关系——我最讨厌你,却又偏偏最像你。”
陆南祁愣住,不明白程衿想表达什么。
程衿看着陆南祁迷茫的眼神,轻笑一声,低头自顾自收拾起地上的残局,失落的情绪让她此刻声线低哑:
“老伯的母亲软弱一辈子,老伯对此很生气,可他更怨恨的,是自己和儿子都是一样的怯懦。”
程衿将身边最后一个完整的木碗摞起来,叠放在地上的托盘里,接着重新转向陆南祁,眼神幽冷,
“老伯是,我也是。”
程衿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自以为的洒脱,不过都是自欺欺人。
家庭对她的影响,是即使她拼命想要摆脱,一刻不停朝所谓的光明走去,可离光亮越近,影子同样越拉越长,黑暗随时随刻都会将她吞没。
小时候的程衿只有一个简单的梦想,她曾无数次在梦中捧起妈妈的脸颊,被爸爸邋遢的胡须搓得嗷嗷叫唤。
一家人只是普普通通地并肩走在空荡的街道上,有说有笑讨论回家吃些什么。
可是小时候的程衿没有想过,自己幻想了无数次,爸爸会偷偷从身后笑嘻嘻地拿出一捧妈妈最喜欢的郁金香的场面,最终竟然转变成在急促敲门声过后,父母无休止的争吵。
那捧郁金香最终变成了明晃晃的尖刀,划开了她所有的迷梦,然而倒在利刃下的,只有一个抓不住父母执意离去背影的自己。
父亲的不解释,母亲的纠缠不休,让程衿夹在中间成了唯一的牺牲品。
她憎恶父亲的冷漠,但自己也变成了用冷漠抵抗他人亲近的人;她讨厌母亲的敏感,而自己却是迟迟放不下的那个。
陆南祁也曾紧握她的双手向她承诺永远不会离开,可他依然用了三年时光与她背道而驰。
既然命运使然,程衿也不愿多说。
她知道陆南祁这会儿肯定觉得她神神叨叨不明所以,因此她也不愿多加解释,索性就让他当自己在奇怪地自言自语。
她正要起身,却被陆南祁拉住手腕拽下,一把拥入怀中。
陆南祁的胸膛宽厚,身上还是记忆中一直以来都习惯用的青柠洗衣液的淡淡香气,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令程衿短暂忘却了三年的分离,好似二人依旧是曾经相爱的彼此。
“我能理解……”
陆南祁说话声音轻细,拥抱程衿的双臂虽然颤抖却一刻不肯放下。
程衿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情绪平定下来,缓缓闭上眼睛,周身只有休休绕圈的铃铛碰撞声。
陆南祁,你能理解什么?
你明明……明明都忘了啊……
她以陆南祁听不见的音调悄悄絮语:
“陆南祁,我其实很胆小。”
“我知道世界人来人往,所有人最终都要离开。”
“可我就是舍不得。”
“陆南祁,可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而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我还爱你。”
老伯:没人理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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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