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信子第二次开花的花语:死亡,然后重生。
——题记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老实说,在今天之前,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颤抖、恐惧、不解、绝望,或许还有一点不敢置信。我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昔日那个天之骄子的精致外壳,正在随着他的战栗一点一点粉碎,从身上滑落,而后掉在地上,融化进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知道,也可能不知道。
不想一起出事的话就把嘴闭上。
他瞬间安静下来。可是他不知道,陌生的沉默比他颤抖着的质问更加震耳欲聋。而那该死的头疼又开始了,异样搏动着的神经与血管像不远处工厂烟囱中源源不断排出的浓烟一样迷了我的左眼,使它不再奏效的同时还不断流泪。耳鸣声越来越大,我听不见周围有谁在鸣笛,于是干脆就什么也不顾,在马路上一路飞驰。
开车大抵是件很难的事,不然我不会看了这么久还未学会。他或许在害怕这个,但也或许还在怕些别的。头太疼了,我想不了更复杂的东西,第一次握方向盘已经够让我焦头烂额的了。
我不想抬头。他的眼睛太明亮了,明亮得即使在漆黑一片的车里,我透过后视镜也会被猛地灼烧。而这在令我惶惑的同时,还令我毫无来由地恼怒。
其实,倘若他能冷静一点,哪怕只是一瞬,他便能意识到,太仓促了,我连他的嘴还没来得及封上。他大可以尖叫、大喊,或者高声呼救,尤其是在我在红灯前停车的时候。
但是他没有。
我们就一脚油门开上了进山的路。
*
“这是一次绑架吗?”
现在,我终于可以暂时躲开他的眼睛了。
他被我绑在一棵砍得歪歪斜斜的树上,回不过头。那棵树断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便成了死而不僵的尸骨。我在他身后,看他那双金贵的手在树干上无措地乱抓乱摸,听他努力平复却始终比平常急切几分的呼吸,不由得开始想象他的表情。
印象里,是从没有见过他慌乱的模样的。
我能想到的一切褒义词似乎都与他有关。最适合他的那个词有点老旧,叫“意气风发”。
篝火在他面前两三米远的地方喧闹着。半截的树和他的身影都足够将篝火遮挡,我只看得见金红色的火光,正尽职尽责地勾画着他的轮廓。
——就像光是他发出来的一样。
这不是绑架,因为我不要赎金。
头还疼,但不像刚刚一路狂飙时那么疼了,取而代之的是愈演愈烈的困意。左前额那根桀骜不驯的血管似乎终于舍得把血还给大脑一点,让它从缺氧与癫狂中暂时地解脱出来。我开始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他绑出来,只是心脏里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这么做。
在今天之前,我是个不太敬业的妄想家,妄想着的伤害种种都染着血。无数个夜里我因梦中如愿以偿折磨出的那张扭曲变形又泛着青紫的脸而惊醒,睁眼的一瞬间似乎还能在天花板上看见那可怖的残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我无数次颤抖着松开了掐着他脖领的手,在留下痕迹之前。他还在梦里,他不知道的,我想。
睡梦里差点失去了生命的人只是微微蹙起了眉。他侧过身,侧脸略略地有些幼态,在偷偷从窗帘之间溜进来的月光的注视下,看起来一切都那么完美。
我怎么可能,真的伤害他。
“那么,你想撕票吗?”
开什么玩笑。
我又在心底里问了自己一次究竟讨不讨厌他。那么耀眼,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风发,那么爽朗爱笑,那么受人们喜爱,换了任何一个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憎恨他,可他不行。
我可以欺骗所有人说我讨厌他,唯独骗不了我自己。
那双明亮的眼睛明明那么熟悉。
人会无可救药地爱上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
*
“他拔出了手枪,而我把眼睛闭上。”
我快死了。
篝火还是在无休无止地喧闹着。绑他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半截已经彻底没了生息的树粗糙得要命。所以如果伤了他,那么他再以同种方式报复我是理所应当的。可是他把绳索绑得那么松,松得我完全可以随意挣脱,更遑论擦伤。
他就在篝火一旁,静静地转着手枪。
我不知道刚刚究竟是睡过去了,还是昏过去了。不重要了,反正结果都一样。
在他眼中,我到底是什么模样?
自信又活泼的人,从骨子里就散发出太阳的香气,香得我莫名其妙地想哭。他俯身看我,而我从他的眼睛里找我自己。混乱、自卑、丑陋、忧虑过重、悲观消沉、喜怒无常、碌碌无为、破碎易怒、自甘堕落,睁着双眼在一切苦难与平庸的人海中随波逐流。他的眼睛真亮,看得见我所有的糟糕和不堪——那么,如果这双眼睛里没有我,该有多美。
头已不疼了。左侧的牙龈有点发酸,但似乎也没那么严重,就像我记事以来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感受一样。羡慕、嫉妒,可是好像也没那么严重。那一切与我有关吗?又似乎没有。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冰凉的枪口抵在额头上。太近了,我能听见他的呼吸,那么平静,那么优雅,那么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我听见自己的呼吸,那濒临崩溃的呼吸是从被压迫得难以挣扎的双肺中逃脱出来的最后一点生命的痕迹。心脏跳得太快了,撞得头晕得厉害,我有点看不清他了。
我应该害怕吗?
我没有害怕的资本。
我能听见他的手指摩挲扳机的细微声音。我能听见他手指颤抖时每一块肌肉的呐喊与咆哮。他的食指一次又一次地从扳机上滑落,好像那把枪是一条活生生的鱼,在他指间无声地死命挣扎,用一双诡异无神的眼睛滑溜溜地盯着我和他。
“你爱过我吗,哪怕只是一瞬?”
他沉默着。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些哀恸,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看,他是个多真情的人,他把所有能够见人的感情都和盘托出,而不是像我,一次又一次地把溜到嘴边的话,连同没敢出生的眼泪,一起咽进腹中,缩进暗无天日的角落里。
我知道,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可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我烂到尘埃里,是世间最干净的一滩烂泥。无休无止的病痛与无数次交替进行的自我讽刺将我折磨成一场虚伪却真实的噩梦,让我一次次在世间癫狂又狂飙。但和着酒气的烂泥,也有一场不敢玷污的美梦。我爱他,爱这个意气风发的自己,爱这个迎着阳光放声大笑的自己,爱这个生活在春风里的自己,爱得我恨不得去死。
*
如果我溺亡在深海,光不应该给我希望。
枪响了。
树活了。
我把故事讲烂了。
冒着黑烟的车的残骸被拖走了。
一簇簇的春日柳絮开始四处纷飞了。
阳台上的风信子要开第二次的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