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噬把手里的一个硬币递给小卖铺老板:“叔叔,打电话。”
“好嘞!”老板把座机的电话递给她:“阿噬要打给谁啊?”
江噬一边拨号一边回答:“江夫人。”
老板还没反应过来江夫人是谁的时候,江噬的电话就已经拨了出去,电话拨出去之后对面过了好半晌才接的。
一个妇人温婉的声音响起:“喂,请问是哪位。”
“江夫人。”江噬礼貌地开口。
“啊,我是,请问你是……”听到孩子带着点家乡口音的声音,江夫人不确定问。
“我是江噬。”江噬说。
对面静了很久,江夫人才再次开口:“江、噬,啊,你有事吗?”
江噬想不出电话那头是怎样的情形,自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她的父母,也许她曾经期待过,只是那份期待早已磨灭了。
“是这样,我不想去你们那了。”江噬道。
因为是谈判,所以江噬想尽量成熟稳重,难免语气冷淡。
听她这么说,江夫人以为江噬是在催他们接她回家,语气一下子冷了些:“江噬,爸爸妈妈很忙,有空就一定会接你回来的,你乖一些好吗?”
“抱歉江夫人。”江噬的声音很淡:“我不是催你接我去你们那,我也不想去。”
“那你——”
“我在外婆这里过得很好,我知道你们不想来接我。”江噬特地停顿了一下,听见对面的沉默,又继续说:“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不是跟你说这件事的。”
“我有两个朋友,他们家里条件不好,不能继续读书了,我想帮帮他们。”江噬垂下眼帘:“如果你们帮了他们,我保证我以后也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眼前,不会出现在你们的生命里。”
江夫人又沉默了很久,直到江噬以为她挂了电话到时候,电话那边才说:“……他们和你关系很好吗?”
江噬:“我们吃同一母乳长大。”
对面又噎住了。
“作为你十几年素未谋面的女儿,我只有这么一个请求。”江噬郑重道:“请您一定答应我好吗?”
“……好。”
“还有……”江噬抬眸看向清晨的远山:“我很抱歉你的父亲在来看我的路上出了意外,但是他不仅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外公,我也很难过。”
“……”
“就这样,挂了。”
江噬挂了电话。
只是她预估错了江夫人不是铁石心肠,不知道她这一个电话唤醒了江夫人沉睡已久的、对于女儿的母爱。
什么都不知道的江噬继续重复每天的日常——去村里唯一一所小学上课。
晚上放学在岔路口分道扬镳的时候,江噬跟花容月和傅辛寒说:“晚上带上你们父母来我家一趟。”
晚上他们就真的带着全家到了江噬家,其中还包括哭着闹着要跟来的花顾容。
江噬家里开了灯,屋里亮堂堂的,陈老夫人已经上楼睡觉了,留着江噬在楼下招呼客人。
江噬端着茶放到茶几上,问站在客厅的人:“怎么不坐?”
花父花母大概知道了江噬为什么叫他们过来,有些拘谨地道:“不了,脏。”
“你们来之前我就擦过了,不脏。”江噬说。
花父花母呐呐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们原本的意思是:我们干了一天活了,很脏。
江噬见他们还不坐,按着花容月的肩膀就让她坐在了红木沙发,其他人见状也顺势坐下。
“我和江f……我妈,谈过了,她会供阿月和阿寒读书。”江噬说。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在那一刻,花父花母还是眼眶一红,花父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只说:“阿噬,你是我们家的恩人呐!”
花母则是胸口千言万语翻涌,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花容月惊讶地看着江噬,眼眶一红,又抱着她哭,在心里告诉自己:她帮了你,你这辈子一定不能对不起她。
傅辛寒把脸撇到一边,看不清神色。
年仅九岁花顾容嘴唇嗫嚅了两下,最后竟然说:“阿噬姐姐!我以后一定要娶你做老婆!”
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屁股就被傅辛寒踹了一脚。
花顾容捂着屁股,委委屈屈地问:“阿寒哥哥!好端端的你踹我干嘛?”
傅辛寒收回脚,木着脸对花顾容说:“收回刚才那句话,我还是你阿寒哥哥。”
傅辛寒的母亲齐萱沉默不语,只是看着江噬,眼眶红红的。
后来江噬好不容易脱身,齐萱又悄悄把她拉到角落,退下手上的银镯子给她戴上,说是银镯子,其实也只是一个素圈银。
“好阿噬,齐阿姨没什么能给你的,这是齐阿姨当年唯一的嫁妆,你收好。”
“齐阿姨,我——”
“没事,你拿着。”
—
寒假过完年后的某一天,江噬和花容月还有傅辛寒一如往日坐在村口大槐树下,拿公用磨盘当桌子写作业。
江噬写着写着就开始发呆,傅辛寒拿铅笔镶橡皮那一端轻轻戳了戳她的脸颊:“小懒虫,别发呆了,快写作业。”
“哦”江噬提笔继续写寒假作业。
花容月捂嘴偷笑。
滴滴——
山路上突然开来几辆车,停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江噬他们都被吸引了目光。
车队打头的第一辆车里下来了一个美妇人,其他的车里则是黑衣服的保镖。
看着槐树下的三个孩子,美妇人嫌弃土泥巴路的动作一顿,扬起笑脸上去问:“小朋友,请问你们认识江噬吗?”
花容月和傅辛寒偏头看向江噬。
江噬上前一步,彬彬有礼地问:“我就是江噬,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现在的江噬比年长她的花容月和傅辛寒都要高,穿着老土的棕色格子衬衫和灰色牛仔裤,漂亮的长卷发拿红头绳低低的扎了个马尾。
怎么说呢?
江夫人其实也想过第一次和江噬见面时的场景:或是被带坏了,一口粗话在院子里玩泥巴;或是小家子气,一见到她就抽抽嗒嗒抱怨;或是记恨他们,一边恨一边想要回家。
但是都没有。
江噬虽然穿着土气,说话带口音,但是谈吐举止得体大方,长得也是十足十的闺秀模样,特别是她的眸子,没有恨也没有胆怯。
只是……
在她与自己视线相交时,江夫人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漠然。
她对她,没有恨也没有爱,什么感情也没有。
“陈侍妆!”
陈老夫人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嗯嗯,妈。”陈侍妆喝了口江噬泡的茶,说:“这次我来是,打算接江噬回家的。”
陈老夫人盘佛珠的动作一顿,面上的笑容僵住,半晌才道:“这由不得我,阿噬?”
“江夫人,我想只资助两个学生上学,对于你们来说并不是问题。”江噬说。
“不是。”陈侍妆急忙道:“那两个孩子我们会资助,同样我们也想接你回家。”
江噬松了口气,然后缓缓道:“谢谢,但是不需要。”
“为什么?”陈侍妆皱起眉:“哪有孩子不需要爸爸妈妈呢?”
“我不需要。”江噬垂眸,模样甚是乖巧恭顺,但声音却是冷的:“我知道你们不想接我回去,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你们大可当做没有生过我,留我在这里给外婆养老,不行吗?”
陈侍妆站起身:“怎么没有感情!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
“可是这块肉害了你的父亲。”
“这——”
“够了!”陈老夫人把手上的小叶紫檀佛珠一摔,对江噬大骂道:“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陈老夫人不信佛,盘佛珠纯属无聊,现在到了破坏信仰的时候了。
“你外公如果不是大半夜出门也不会出车祸!这是他自己的锅!”陈老夫人捶着桌子,又看向自己的女儿:“还有你!”
“把父亲的死强加在刚出生的女儿身上!硬是让一个没满月的孩子背上克亲的罪名!你爹活着的时候没见你孝顺!死了你又可劲折腾他外孙女!”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蛇蝎心肠的女儿!”
“我可怜的阿噬啊,生下来没有喝过一口亲娘的奶,别人开口第一句话是喊爹妈,我们阿噬却是‘外婆’!”
“连村西头的花大娘都比你们疼她!”
“还有你那个丈夫也一样,刚开始还是一天两个电话的打,时间久了呢?恐怕连自己有一个女儿都忘了吧!”
“你们说说,我凭什么让阿噬跟你们回家?”
“你们!你们!你——”
“外婆,外婆!”见陈老夫人心疼得喘不上气,江噬赶忙去找降压药。
“你们哪来的脸觉得阿噬会跟你们回家?她甚至都不肯喊你一声妈!”江噬去找药后,陈老夫人终于说完了这句话。
陈侍妆像是脑袋被人兜头打了一棍子,急赤白脸的没敢说话。
“我老太婆左右没几年活头了,你就留着阿噬多陪我这几年,等我死了,我手上的钱都归她,她爱去哪去哪,爱做啥做啥,回不回家都随她,她要是不找你们,你们就当她是死了,谁也别管她。”
“不行啊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呢?”陈侍妆皱起眉道:“阿噬左右也快上完小学了,就老家这小破地方连个像样的初中都没有,等她读完小学我们就接她回京城,她能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你要是想她了,我们就带她回来——”
“你别再给我画大饼了陈侍妆,我还不了解你吗?”陈老夫人胸口起伏:“你这会儿是因为愧疚,一时兴起想要她了,过了这个劲头,阿噬是谁?我有女儿吗?”
“陈侍妆,我们这么多年母女了,你听我一句劝,这么多年你们家没有她都过来了,她回去算什么?江家的小小姐,还是陈家的表小姐?你们的女儿,还是养在我老太婆膝下的外人?”
“我,我——”
“外婆!要来了!”江噬从楼上跑下来,把两粒药塞进陈老夫人手里,又倒了半杯茶。
陈老夫人吃了降压药,顺了口气,笑道:“阿噬真乖。”
“我扶你去休息。”
“好。”
看着江噬扶着陈老夫人上楼,陈侍妆直发愣,心上好像也莫名空落落的。
等江噬安置好陈老夫人下来,就见陈侍妆正对着凉了的茶水发呆。
“江夫人,外婆说你去镇上住宾馆,那我就不留你了。”江噬到门边打开门。
“你……”陈侍妆张了张口,半晌才开口:“你可以叫我妈妈。”
“我们许多年不见了,称呼什么的都不重要了。”
陈侍妆:“那你平常是怎么称呼我的?”
“我不常提起你,但是也有人会问我怎么没有妈妈?”江噬忽然一笑:“那时候阿月就会说她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
陈侍妆又被噎住,话题道:“……你今年12岁吧,喜欢什么?我——”
“今年13了。”江噬说:“我今年13。”
“……阿噬,妈妈对不起你。”
“没关系。”
“……”
曾经的陈侍妆一直觉得自己家庭幸福圆满,因为对比圈子里其他合约夫妻、兄弟反目、姊妹成仇的家庭,她有一个木讷但是忠诚的丈夫,一个傲娇但是聪明的儿子。
如果不是当初江噬……动静闹得太大,他们家差点就能和沐家齐名,成为“京城模范家庭”了。
可是如今想想,简直荒唐。
他们家明明从来就没有圆满过。
陈侍妆咬咬牙:“阿噬,这里的教育水平远远低于外面,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要一个走出大山的机会吗?”
江噬一愣。
陈侍妆见她犹豫,松了口气道:“你的那两个朋友很需要这个机会,我保证,你和他们一起来京城,我会给你们绝对优秀的教育资源。”
“……”江噬低头:“你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