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颜眨巴下眼睛,从他手中抢回自己的手腕,撑着身子,慢慢地朝后蛄蛹,接着像个虾米一样,侧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神奇的是,江述在的那个晚上,童颜久违地多睡了两个小时,到早上八点才睁眼。
醒来时,他已经走了。
茶几上贴着一张便签:「早餐在桌上。我接下来都在武汉,饭要好好吃,记得去看心理医生。」
童颜盯着便签看了会儿,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手机,而且是电池接近报废的那种,而江述就是她的充电器。每当她电量不足时,他总能及时赶来,给她充满电。
无声笑了笑,童颜丢下毯子,上楼去洗漱。
十一月底,童颜进组新剧《向左向右》,犯罪心理题材,女主是高智商天才,也是一个湮灭于平凡生活的妻子。
以前,童颜很喜欢待在组里。一部戏拍三五个月,这期间不用考虑别的,一心钻研角色就好,让她感觉有种回到母胎里的安心。
然而这次进组,她好像不会演戏了。
也不是不会演,就是无法进入角色,所有的情绪都浮于表面,是身为童颜的她,用技巧堆出来的。
干巴巴地硬“演”,这让童颜非常难受。
每场戏过完,她松一口气的同时,对自己的怀疑也增加几分。
林慧心和乔乐都安慰她,没问题的,演得很好啊,你只是没接触过现实主义题材,多演演就好了。
只有童颜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感觉就像,老天赐给她一些天分,又在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去,只有她自己知道区别在哪。
童颜的心理几近坍塌。
每天强撑着上工,回到酒店一句话都不想说。
她想,确实需要看看心理医生了,但一想到要向陌生人解释、倾诉,她只觉得疲惫。
江述经常发微信,关心她的情绪和生活状态。为免他担忧,她总是说很好,看医生了,开了点舒缓情绪的药。
其实只是让乔乐帮忙去开了点安眠药。
进组大半个月后,有一天在监视器前看回放,导演说:“不对,还是哪里不对。”
童颜站在一旁,像接受审判的学生,问:“导演,需要重来一遍吗?”
“不是重来一遍的问题。”导演皱着眉头,“童颜,我感觉你最近状态不大对,怎么说……你以前的作品我也看过,很有灵气,这次感觉,差点灵气。”
导演这番话,让童颜顷刻如释重负。
那感觉就像,她脸上长了个瘤子,但身边所有人都说,没有瘤子啊,你多心了吧,以至后来,她麻木地不再向任何人提起。忽然有一天,有个人指着她的脸说,你长了个瘤子……她终于确信,不是自己胡思乱想,而是问题真实存在。
如释重负的同时,又仿佛站在一片破败的建筑群里,经过无数次重建、坍塌、再重建后,一声惊雷,满地废墟。
她不会演戏了。
这个念头让她如坠深渊。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导演的话,只好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站在旁边,等待接受最后的判决。
换角,或者推翻重来。
导演想了一会儿说:“你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这样,给你一周假,好好休息休息,我们先拍其他人的。你这部分,我再想想怎么处理。”
就这样,童颜人生第一次在剧组被放了假。
像被人狠扇了一巴掌似的,然而其痛感又是微乎其微的,完全不足以和她内心诸多感受相提并论。
童颜回到北京,拒绝了林慧心和乔乐的陪伴,说要一个人待着,然后就关掉了手机。
*
江述结束了一个月的集训,晚上从武汉飞回北京市,第一时间去了童颜家。
他给童颜发微信,一天都没收到回复,问了林慧心,才知道童颜放假了。
敲门没人应,江述直接按密码进去。
“童颜?”房子静寂无声。
江述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敢细想。
他大步跑到楼上,推开门,童颜侧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胳膊露在外面,怀里抱着一个相框。
江述慢慢走过去,拍她的肩膀,轻声叫:“童颜?”
唤了两声,不应,江述有点慌了,大力晃她:“童颜醒醒……”
相框跌落在地,玻璃片片碎裂,压在童颜和妈妈的照片上。江述无意间瞥到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空水杯,他的心直往下沉。
“童颜别吓我,童颜……”
给120打电话时,他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
童颜还有微弱的鼻息,江述等不及救护车赶到,抱她下楼,直接开车出门,一路疯了似的闯红灯,和救护车迎面遇到时,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什么情况,溺水吗?”医生一边问江述,一边上氧气面罩。
他摇头,嗓音干哑:“我不知道,救救她……救救她……”
路灯下,医生似乎认出了两人,点点头说:“先上车。”
救护车一路疾驰到医院,江述脱力地坐在急诊室外,听着医生匆忙地交代。
“患者没有意识,血糖和血压都太低……应该是吞了安眠药,量不小,先洗胃吧。”
安眠药。
童颜,你竟敢自杀……就那么心如死灰、无牵无挂了吗?
*
凌晨三点,童颜在病房里睁开眼。
江述坐在床边,抓着她的手,她一动,他就感觉到了。
“醒了?”他问。
童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咽了下口水,缓了会儿,说:“你哭过吗,江述?”
声音有气无力。
江述瞬间湿了眼,倾身抚了抚她的脸,问:“难受吗?”
她的视线缓缓转开,盯着天花板,无情无绪地说:“不难受。”
“童颜!”江述低低吼了一声,扶着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你怎么敢?!”
童颜愣了片刻,慢慢抬起手,擦去他脸上的泪。
“我其实,没有想自杀。只是……很久没梦见我妈妈了,想和她说说话。但是怎么都睡不着,我一气之下,就多吃了几颗安眠药。”
“几颗?童颜,你吞了十几颗!!你服药之前,有没有一个瞬间想过我?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你会难过一阵子吧。”她仿佛在说别人的事,甚至还苍白地笑了一下,“但你那么厉害,肯定会好起来的。你有事业,有粉丝,以后也会结交别的朋友……”
江述惨笑一声。
“童颜,我这么爱你,你视而不见,你残忍地把我放在朋友的位置上,为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你不要我,也不要自己,你竟然敢,让我再也见不到你……童颜,你真够狠心的……”
这些话,要在平时,江述是不会说的。
但童颜自杀带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像太阳熄灭光热,沉入永恒的冷寂,世界黑暗,只剩他惊恐的喘息声。
他太过慌乱,是以口不择言,潜意识里,也想把自己的心捧出去,哪怕只有一点点热,能不能暖一暖,她那颗冷透了的心?
童颜从没见过江述掉眼泪,在她心里,他是一个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人,他怎么能哭呢?
她太无措了,这种感觉甚至超过了他对她表白的震惊。
“你不要哭……”她不停地给他擦眼泪,可怎么都擦不完,“江述,对不起。我害你这么难过……我再也不胡闹了,你别哭了……”
江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童颜,别放弃自己,也别丢下我。”
*
凌晨四点,童颜又开始犯困,安眠药的余威还在,但她不想睡了。
被药物强制睡眠的感觉,就像有人拿筷子夹住她的眼皮,干涩难忍。
而且江述在这,她想和他说会儿话。
他刚才说,爱她,她没力气想,甚至这会儿也是蒙的,但又没感到丝毫不自在。
然而,爱这个主题太宏大了,尤其是男女之爱,深奥得让她一想到就忍不住头疼。
她还没有精力去想。
“江述,你要不……回去休息吧。”童颜犹豫道。
他为电影集训了一个月,又因为她折腾到医院,肯定很累了。
江述听完站起身,还没开口,又被童颜一把拉住了:“真走啊……”
“给你倒水。”
他瞥了她一眼,拿她没什么办法似的。
童颜尴尬地缩回手。
“我想跟你说说话。”
江述扶她起身,喝了几口水,然后把床头摇高,让她躺得更舒服。
“想说什么?”
“嗯……我感觉,我不会演戏了。”
“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你知道演员在现场,是有两个分身的吧,一个在角色身上,一个在半空观察,以前呢,我能让两个分身都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但是现在,角色身上那个我,经常跑出来,像得了离魂症一样。然后两个分身互相指责,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感觉,总之,特别混乱。我好像,控制不了她们了。”
江述听完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去看过心理医生吗?”
“……没有。”童颜羞愧地低下头。
江述神色凝重,捧起她的脸:“我知道你嫌麻烦,不想去。但你如果自己疏导不了,就要借助医生,这不是你不想,就可以不做的事。”
“可是,我不想被人看作精神病。”
“那这样,你先好好休息几天,彻底放松精神,什么都不要想。我跟旧金山的朋友联系,他是很好的心理咨询专家,你们线上交流,视频、或者邮件都行。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了。”
童颜想了想,问:“可是我英语不好,沟通会有障碍吧?”
“你用中文,他有助手翻译的。”江述捏了捏她的脸,笑,“而且,你不是想学好英文吗,这也是个机会,说不定你们聊着聊着,都不用翻译了,还省了一笔培训费不是?”
“有道理。”童颜笑了起来,“你的朋友怎么收费,你沟通好了,我会按标准付费的。”
“好。”
江述给她掖了掖被子,探手试了下额头。
“至于分身打架的事,你不妨试试,暂时取消她们的分工,让她们都进到角色身上。不要像个判官一样审判自己,那是作品播出后观众要做的事。在现场,你就专心地成为角色,相信导演和对手演员,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童颜想着他的话,少顷点头。
“江述,你坐过来。”她说。
江述不明所以,但还是按她说的,靠坐在床头,伸出一条胳膊。
童颜依偎在他臂弯,耳朵贴在他心口的位置,听着胸腔里“咚”“咚”“咚”的跳动声,感觉很平静。
这个姿势过分亲密了,即便她再百无禁忌,也没有这样过。然而,她此刻精疲力尽,只想离江述近一点,如此,那如海水般湿冷的情绪就不会淹过来。
过了会儿,她感觉好了一些,轻声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江述一直没开口,童颜忍不住抬头,看他。
在他视线投过来时,又默默转回去,重新趴在他心口上。
“不知道。也许,攀岩那次吧。”
“五年前?!”
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
“嗯。”江述扯了扯嘴角,“不信?”
童颜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呢?”
他们在说男女之爱,然而谁都没有迂回、没有尴尬,仿佛只是在聊一件十分寻常的事。
“怕你不喜欢,怕你疏远我。”他干脆地承认。
童颜轻声说:“你这么好,怎会有人不喜欢呢?”
这一瞬间,她想起游轮庆功宴那晚,得知江述有喜欢的人,那人却不喜欢他,当时她也是如此调侃,原来……她竟真是个瞎子。
“那你呢?”江述问。
漫游的思绪被拉扯回来,童颜安静片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说:“这段时间,你很难过吧?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跟你说些有的没的,惹你烦了吧?”
“没有。不会嫌你烦。”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再开口。
过不多时,困意抵抗不住,童颜闭上了眼,耳朵里是有节奏的心跳声,她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睡着之前,迷迷糊糊说了句:“你让我考虑一下……”
“嗯。”江述摸了摸她的头,“考虑多久都可以,但你要记得,我是排在首位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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