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东境过去,便是千里幽暗林,佤薐族生活其中,其族人生来怀有异术。每逢大雾漫起,佤薐族人歌于其中,能引听者入幻境,歌声不止,幻梦不醒。
幽暗林不适合人生存,可幽暗林之外的土地都成了别人的国土。佤薐族别无办法,只能靠侵扰掠夺他国边境为生。
不过这一次,他们已然决定,要永远离开那座暗无天日的林子,率领全族人进攻越国。大雾从幽暗林蔓延而出,逐渐笼罩了越国东境。
至于凌晔,苍蝇一直在耳边嗡嗡也烦人,他没有让楚维秀去东境,而是想趁这次机会,让李泽睿好好体会一把什么叫自作自受。
夜王叛出京城,率领大军远居雍州,隔岸观火。有人隔岸观火,便有人趁火打劫。佤薐族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打到京城。不过几日,从前的锦绣华城、人间天阙,就变成了雾海炼狱。
京城里的贵族们早跑了,剩下的就是一无所知的百姓们和不相信京城真能被蛮族攻破的皇帝。街上四处可见抱着细软逃命的百姓,街上铺子都被洗劫干净了,两块门板倒在入口。谁家的小儿躲在街角嚎啕大哭,半天都没人来领。
皇宫里,云相率领一大帮文臣可以说是在“逼”皇帝暂退京城。但李泽睿身为一国之主,一旦犟起来,谁都不能奈他何。
自越国成立以来,越国皇室就没离开过京城。李泽睿宁死不愿成为第一个被蛮族逼出京城的皇帝。
他坐在龙椅上,俯视着朝堂里乌泱泱的官员们,咬牙说道:“朕就不信!没了凌晔,我越国连一个蛮族都打不过!严继呢?他不是领一万禁卫军前去御敌了吗!”
沈琅轩上前一拜,眉头皱得越紧:“陛下,佤薐族身怀异术,严将军不敌,已退守宣德门。”
大臣们一听,脸上顿时就慌了,宣德门再失守,叛军就入皇城了。他们膝盖一抖,全跪下来磕头道:“恳请陛下暂退京城!”
李泽睿听到沈琅轩的消息,心先凉一半,再见底下官员皆是贪生怕死,眼睛也灰暗下来,直愣愣望着那群脑袋,忽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好!好!”他站起身,张开双手,神情兴奋,“这就是我越国的肱股之臣,栋梁大将,蛮族一来,全都只会逃命!”
他最后一句是骂出来的,最后还没跪的云相此刻也跪下来,声色苍老却格外决然:“陛下有心杀敌,我等何惧蛮夷。臣,愿与陛下共守京城!”
话音一落,满堂无声。皇帝望着他,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欣慰,朗声说道:“好!朕就不信,越国举国之力,居然还比不过凌晔手下一副将!”
可惜人的志气并不能弥补实力上的差距,宣德城门失守,幽暗林里的雾气弥漫至皇城。
常宁双手捆着,被吊在天牢里。上次放跑凌晔,严继把所有怒火都发泄在她身上。特意去云府,从那群道人手里要来对付魔的符咒贴在刑具上,确保常宁身上每一道伤口都无法自愈。
几日下来,常宁身上已无一存完好的肌肤,新伤覆旧伤,深深浅浅的伤口血肉模糊,泛着腐肉才有得腥臭味儿。一些食肉的虫子就伤口里翻涌着,有些已经钻到骨子里,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噬咬着她的骨血。
常宁不由得羡慕起人,若是凡人,估计早就死了。哪儿会像她这样,到了这种地步依旧活得好好的。
大雾不知从哪儿蔓延起来的,常宁发现时,苍白的雾已经到她脚尖了。天牢里还有其他犯人,此刻全都开始撕心裂肺的哀嚎。
常宁柳眉微蹙,这些声音实在难听,一群男人还没她这个女子能抗。差不多雾气蔓延至膝盖,整座天牢彻底陷入死寂。常宁双手微微一挣,骤然跌进一片云海。
雾气朦胧里,歌声缥缈,她一路摸索着走出天牢,却见一道模糊的人影立在远处。歌声越发清晰,她望着那身影,雾气仿佛涌进眸子里,情不自禁呢喃出两个字:“祸宵......”
可这两个字一出口,常宁立马醒过来,再不记得之前说过什么。她下意识回首,只见身后皇宫巍峨。
大街上都是遮天的迷雾,即便隔着一步的距离,也看不清对面的人影。百姓们不知逃没逃出去,总之雾里影影绰绰都是人来人往,却一点儿声音都不见。走过去一瞧吧,那人影也往后退。
雾还没蔓延至皇城里,但也是迟早的问题。沈琅轩和严继立在城楼上,望着下面越升越高的雾海,皆是愁眉不展,一脸严肃。
严继先道:“沈大人,这雾迟早要漫上来,还是劝陛下退吧!”
沈琅轩苦笑一声,无可奈何。他何尝不知,只是皇帝不退,臣子又能如何。
越国禁卫军再是厉害,终究是一群凡人,面对这片大雾,还没出手,全迷失其中,成为佤薐族的刀下亡魂。
“咚——”宫门破开,大雾涌进。
那些个宫女太监们早嗅出情况不对,只等雾气一来,全都浑水摸鱼,搜刮一堆金银财宝预备逃出宫去。可是大雾漫天,谁还能看清路,他们没走几步全迷失其中。
李泽睿拿着剑,忽而听到一声笑,骤然回首,就见凌晔的身影立在雾中。已经步入幻境的李泽睿哪儿还能考虑到事实,立刻挥剑砍去。然而雾气飘渺,什么都没砍到。
接着四面八方都冒出人影,全是凌晔阴冷嘲讽的笑。李泽睿犹如陷入魔怔般,一边胡劈乱砍,一边大吼大叫:“凌晔!朕不怕你!你有本事出来呀!躲起来算什么本事......”
忽然间,他腿上传来剧痛,低头一瞧,一柄弯刀砍在小腿上。弯刀的主人藏在雾中,只要用力一拉,李泽睿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可还没等其出手,惨叫声在雾中响起。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撞破浓雾冲出,李泽睿骤然惊醒,正要后退,却因小腿上的痛一下子跌到在地。
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常宁。她看着昔日耀武扬威的人间帝王如今是这副狼狈不堪的样子,不禁生出一些大仇得报的快感,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些:“喂!你脑子被驴踢了?别人都打到这儿了,还不知道跑!”
说起来李泽睿还没见过常宁,见她破衣烂衫、浑身带血的,还以为是哪个佤薐人特意来嘲讽他的,便立刻站起身,剑指来人,毫不客气:“哼!你们这些蛮子不要得意!朕迟早要将尔等驱出越国!”
常宁冷笑一声,趁其不备,一脚踢他腿腹伤口上。李泽睿当即痛得大叫,整个人再度跌回地上半跪着,咬牙骂道:“你个蛮子,竟敢趁人之危!”
然而常宁却没理会他那句话,围着人悠哉转一圈,徐徐说道:“别人打进家门,你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了,还想着把别人赶出去。我说,皇帝陛下,你要不要这么天真!”
李泽睿手扶着剑,受伤的腿再也站不起来,只能抬起头恨恨盯着常宁:“那又如何!越国只有战死的皇帝,从无溃逃的君王!”
常宁眼睛一亮,点头赞叹道:“倒有几分血性!”不过一会儿,又开始摇头:“可惜早知今日,当初何必急着诛杀凌晔呢?”
李泽睿目光暗淡下来,泄气般地松开长剑坐在地上,嘴角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呵!连你这个蛮子都来笑我。也是,他凌晔是何人,朕又是何人,怎能和他凌晔想比。是朕自不量力,当初登上皇位,朕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位让贤,省得今日越国遭此祸患。今日朕死在这里也好,朕死了,越国就是他凌晔的......”
当年先帝还在世时,便让李泽睿不要重用凌晔,说这样的人,不甘于臣。李泽睿没听进去,反而觉得这样不慕名利,不贪财好色的人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国之栋梁。
然而凌晔只是在装成一个人,他不是不在乎名利权势,而是什么都不在乎。他是风,排山倒海,摧枯拉朽,谁都握不住。不对,应该说是天上的神明,随心所欲,漠然无物。
哪怕是人间的皇帝,也不可能令天上神明臣服。李泽睿察觉这一点时,凌晔已经将越国的心脏攥入手中了。
当日之轻,酿下今时之祸。李泽睿已经认定自己会死在这里了。也好,至少没有成为史上唾骂的苟活于世的亡国之君。
常宁默默听着他的自暴自弃,目光慢慢沉下来。雾越来越浓,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周围影子却越来越多。她扭头看一眼这片雾,突然出声打断了李泽睿的絮叨:“陛下,你可曾见过和我一样的女子?”
李泽睿愣了下,有些不耐烦她打断自己的话,没好气道:“像你这般肮脏粗俗的女子,天下哪儿还能有第二个!”
“这不就对了吗!”常宁回眸一笑,俏皮而机灵,语气诙谐:“天下间只有一个我这样的女子,也只有一个你这样的皇帝,这不正说明你我皆是独一无二的存在吗?既是独一无二,便是无可替代,陛下何必妄自菲薄?”
李泽睿彻底愣住了,眼也不眨地望着她,只听她继续道:“陛下,曾有人与我说过,凌晔本事不小,可惜对人对事,漠不关己。陛下虽然年少气盛,却能处处为越国考量。两相比较,谁更适合当皇帝,这还用说吗?”
这不像是敌人会说的话,李泽睿目光一凝,沉声质问:“你到底是谁!”
常宁俯下身,微微一笑:“夜王府常侧妃——常宁!”
李泽睿瞳孔骤然一缩,这不是那个阻止京城妖乱,放跑凌晔的魔吗?
雾里的影子越发近了,常宁往边上一瞥,立刻抓住李泽睿的手臂往上一拽,再拦腰一抱,趁人还没回过神之际,丢出一句:“陛下,冒犯了!”
李泽睿的怒气还没升起来,整个人先升上天了。风吹过耳畔,底下皇城淹没在雾海里,只剩下些高城还冒着个头。在更远处,也就是二人去的方向,雾还没蔓延过去,越国残存的势力还在拼死抵抗。
这可不像是要杀他,既然不是杀,那便是救了。李泽睿仰头望着那张笑意莫测的脸,满是戒备:“为什么要救朕?”
常宁笑道:“这话说得,救你一人,整个越国都欠我一个人情,多划算。”
就在这时,李泽睿忽然问到一股腐烂味儿。他顺势一瞧,正好看见常宁的锁骨。破烂的衣服已经遮不住那片肌肤,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黑色的血痂已是最好的遮掩物,没有被遮到的地方滋滋冒着血水,亦是看不出什么。
难怪不得她满身血迹,原都是自己的血。李泽睿心惊又心悸,眉头一蹙,便问:“你身上的伤怎么回事?”
“没什么。”常宁找了块台子落地,将李泽睿放下,轻松说道:“云相与沈大人都在前面。陛下若记得今日之恩,劳烦以后将我从天牢里放出去。虽说身上破几个洞没什么,到底是没自由,有些碍事。”
李泽睿眼底染上几分愧疚:“你这身伤是在天牢里造成的?”
常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望着二人身后那片雾海:“陛下,那里的人去哪儿了?”
李泽睿跟着回头一看,青山环绕,白雾苍苍,却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常宁又道:“我不过受些伤,而城里的百姓是生是死都不得而知。从东境到京城,何止千里迢迢,一路上又有多少百姓罹难?”
她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的人,眸色难得温柔:“陛下,与他们相比,我已经不知幸运多少倍了,还能得到陛下一分同情。”
李泽睿垂下目光,面含愧色:“虽说如此,朕到底还是过分了些。”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常宁立马否决,脚尖一转,便来到李泽睿身前站着,抱起双手,朗声道:“陛下,我可不是越国子民,你欠我的那便是永远欠我的,将来定要加倍还给我。”
李泽睿神色一滞,呆呆望着近在咫尺的女子,脸色不由得一红,赶忙瞥向别处,有些窘迫道:“你放心,朕不是言而无信忘恩负义之徒,今日欠你的,将来定会还给你。”
常宁这才露出个满意的笑容,从李泽睿面前挪开,望着远处前来迎接的禁卫军悠然道:“不过嘛,你是皇帝,一旦犯了错,是由别人支付代价。你和凌晔斗,那些为你支付代价的人就是你的筹码,比如东境一路而来,和皇城里那些百姓,以及现在赶来迎接你的禁卫军。”
“可你要记得,手里筹码没了,你也就输了。”
滚滚马蹄声越来越近,李泽睿听着,若有所思看向常宁。似乎想不明白,一个魔干嘛要和自己说这些。
沈琅轩下马走来,常宁回眸正对着李泽睿的目光,嘴角弯弯:“陛下,省着点出牌,会输的。”
微风拂过,李泽睿神色一怔,再回神时,常宁已经前去,沈琅轩跪地一拜:“微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李泽睿彻底清醒过来,目光从常宁潇洒的背影挪到跪地的沈琅轩身上,目色渐沉,道出一声:“无妨,平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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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