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潮湿阴冷,只听老鼠咀嚼着哪里得来的尸骨。常宁席地而坐,双手搭在双膝上,看上去还有几分悠闲。
沈琅轩前来探望,不禁赞叹:“娘娘真懂享受。”
常宁反唇相讥:“那是,若不是你们这些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徒,我哪儿能找到这么个好地方睡觉!”
沈琅轩眼睫微垂,盖住半边眸子,略带歉意道:“抱歉,此乃权宜之计,还望娘娘忍耐片刻。”
“说得好听!”常宁气愤不已,立刻跳起来,“你怎么不进来忍耐片刻!”
沈琅轩躬身一拜,谦虚十足:“在下于外还有要事,暂不能陪娘娘享此良夜。特奉上一些薄礼,以作赔罪。”
话音一落,狱卒打开牢房,几个侍卫搬着桌椅板凳、木床铺盖走进,几番收拾后,原本猪窝都不如的牢房变成一间卧室。虽然阴暗湿冷依旧,但好歹干净整洁。
不过常宁更关心另一件事:“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沈琅轩谦恭道:“就在不久之后。”
“所以不久是多久!”
沈琅轩没有回答,微微颔首,直接走人了。气得常宁夹在牢笼柱子间破口大骂:“沈琅轩!你个狗东西!给我滚回来说清楚......”
但沈琅轩是何人,面对夜王不改颜色,敢与魔族交易,独身闯入恶妖群不变笑意,这样的人岂会在意几句口舌之快。
常宁就那么看着他不见人影,愤愤坐回床上,往后一趟,干脆决定把这段时间睡过去。
然而沈琅轩真没骗她,常宁要活着的凌晔,而云相必须要凌晔死去。沈琅轩怕她捣乱,只能将人关在牢里。
京城恶妖作乱,云相把所有事都推到常宁这个魔身上。反正在人们认知里,魔最喜欢的就是混乱。
恰巧常宁是夜王府里的侧妃,自然凌晔也脱不了干系。皇帝问罪,凌晔不认,又落得忤逆一罪。但凌晔属实罪多不压身,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皇帝说他忤逆,他便认了,不咸不淡道一声“陛下恕罪!”
皇帝拿他没办法,再怎么愤怒,也得踩着他递过来的阶梯下来,把事情混过去。死揪着不放,最后损的还是他身为皇帝的威严。
然而凌晔无所谓皇帝的忌恨,苏茜却不能不管不顾,她劝凌晔向皇帝服软不成,又亲自入宫面圣。
当年苏家还未落败,沈琅轩还是太子陪读。李泽睿常来沈家做客,又结识了苏茜,自此情根深种。若无凌晔横在两人之间,只怕李泽睿登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苏茜为后。
可惜天意弄人,李泽睿再怎么阻止,心上人还是嫁作他人妇。
御花园里,昔日旧人再见,李泽睿特意脱去龙袍,换上一件普通的衣裳。他以为能拉近两人距离,但苏茜走进后的第一句话仍然是“苏茜拜见陛下!”
凉亭里的李泽睿目光骤暗,略带失落道:“茜儿,唤我阿泽就好。”
总管公公不消抬头,便知皇帝意思,对那些小宫女太监们暗暗打个眼神,领着一帮人下去。苏茜只等人走净了,才拾步走上台阶步入凉亭,望着皇帝轻然而笑,如拂柳春风温柔无边:“你要我唤你阿泽,是还记着那些过去吗?”
李泽睿一时醉在这笑容里,情不自禁道:“那是自然。你还记得吗,当年父皇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就连琅轩都不知如何应对,最后是你告诉我解决办法。”
说起过去,他的眸子里都闪耀着兴奋。苏茜垂眸一笑,眼睛看向凉亭外的山光湖色,缓缓说道:“是呀!那时恰逢先帝驾崩,葇族进犯,越国内忧外患。幸得有凌晔帮你,在外平息战火,于内镇住群臣。”
李泽睿听着,眼神慢慢灰暗下来,停顿片刻,低声问:“茜儿,你今日入宫是为凌晔求情吗?”
他该知道苏茜和凌晔两情相悦,只是固执地不愿承认。
苏茜眼睫微颤,回眸望向他,清愁如雾:“阿泽,你知道凌晔一直是这性子。他并非有心对你不敬,只是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未痊愈,忍着痛,说话便重了些。你看在他平息妖乱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吧!”
李泽睿只听到一句话,眉目一凝,立即问:“凌晔受伤了?”
苏茜微微颔首,脸上浮过一丝忧虑,又道:“自那日被玄龙所伤后,他手臂上的伤一直不见好。”
这可就奇了!天下应该没有能伤凌晔之物,为何他还会受伤?他心里生出一点兴奋,突然抓住苏茜双肩,再度确认:“他没有骗你?”
苏茜道:“凌晔绝不会骗我。”
李泽睿嘴角微微扬起,已经藏不住心里的开心。可看见苏茜脸上的担忧,他又沉下脸,若无其事道:“既然他有伤在身,这次我就不同他计较了。苏茜你回去后,不要告诉他与我见面的事,我怕他会多想。”
苏茜顿舒一口气,柔声道:“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
光是提到李泽睿的名字,凌晔都会不喜。苏茜自然不可能把今日相见的事告诉凌晔。
她一走,李泽睿就命人传云相和沈琅轩入宫。
世间一切异术都对凌晔不起作用,然而凌晔被玄龙所伤后,却被银龙的法术弹开。那夜清玄有幸看见这一幕,随即告知云相。
云相为人老成谨慎,得知消息后,并未轻举妄动。如今凌晔既然伤势未愈,倒是一个试探的好机会。
一场阴谋悄然酝酿着。
在一个白日,寄宿在沈家的苏家小公子生病了。苏茜惦念幼弟,收拾行囊紧赶慢赶去了沈家。
越国东境传来战火,佤薐族侵扰国境。这点小事用不着凌晔亲自出手,便由楚维秀带兵前去驱敌。
再来陶剑被命去雍州检查军备,离京也是千里之程。如此,还留在京城的凌王心腹就只剩严继一人。
终于,夜幕降临,雨哗啦啦下起来,无雷鸣、无闪电、无大风。就是一场雨,噼里啪啦打在琉璃瓦上,活像满城都敲响急促的鼓点儿。
常宁夜里无眠,有幸听到这支催命的乐章。烛光微弱,她躺在床上枕着双手沉默着,一双眼明亮深沉,不知在想些什么。
“尔虞我诈,人族还真是发明了一个好词!”常宁叹了句,侧过身,悄然闭上双目。
而在另一边,大雨都浇不灭的火龙游曳,迅速将夜王府团团围住。在火龙之下,是成千上万的皇城禁卫军,皆穿着锦衣官靴,戴一顶镶着玉珏的官帽。雨水从帽沿流下,淌过一张张坚毅冷漠的脸,在下颌汇成一道水帘泼落,就像是大雨中的铁像。
夜王府正大门前,火龙的龙头,就是严继。这位曾经夜王的心腹,如今却系着京官才能系的玉带,缓缓拔出宝剑,指向夜王府大门,朗声厉喝道:“奉圣上御令,捉拿逆臣凌晔!”
“咚——”的一声,夜王府大门破开。人潮混着雨潮涌进来。严继领着将士冲进大堂,却见凌晔坐在上位,悠闲地品着茶。
没错,早在严继进入军营时,凌晔就知道他是相府的人。之所以提拔他,不过是想相府那边少来点苍蝇罢了。所以当初叶城一战,他才没有让严继单独留守叶城。
“严继,哦,现在该称严大人了。”凌晔徐徐放下茶盏,眼睫往上一抛,便是一个冷眼甩来,不徐不疾道:“不知严大人深夜前来拜访,是为何等要事?”
就算知道凌晔只有一人,严继还是被这眼神吓得心一颤,立刻握紧手中剑,厉声道:“凌晔,看在往日情分上,现在束手就擒,我保你一条全尸。”
凌晔闻言,嘴角微翘:“哼!什么时候,越国轮到一条狗做主了!”
严继心里一怒,却是大笑而言:“哈哈哈哈。夜王殿下,忠心的狗,也胜过养不熟的狼!”
“本王可不是狼。”凌晔说着,徐徐起身,所有人包括严继都下意识后退一步,紧张万分地盯着人,似乎只要凌晔动一下,那些刀剑立刻就会招呼过去。
然而未等众人行动,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哀嚎。严继刚转头,耳边就略过一阵风。他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举剑顺着风劈去,剑刃却被两指钳住。
严继又要抽剑,可凌晔微步旋身,还不等他用力,便是一脚招呼在胸口。
“嘭!”严继整个人摔在大雨中,还没爬起来,背上又遭一脚,被人狠狠踩在脚下,一柄寒剑落下,雨水顺着剑刃流淌,正好落在严继脖颈上。
“大人!”前前后后的禁卫军都涌过来。
陶剑立刻喝一声:“别动!”刚才还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没了,无边夜幕下只听见大雨哗啦哗啦的声音。
严继也是没想到陶剑居然会回来,心里忿忿咒骂一句,人却趴在雨水里仰起头,恬着脸好声诱惑:“陶剑,你跟凌晔这么久,还是个副将。不如今夜归顺陛下,凌晔一死,你就是越国未来的大将军!”
陶剑不为所动,冷冰冰道:“让他们退下,否则,你死!”
可惜夜色太深,没能照亮严继那张因盛怒而扭曲的脸,只听他双拳握紧狠狠砸在雨水中,大骂道:“果真是娼门里出来的贱种,不分好歹!”
想当年陶家也是京城里的望族,可惜在与云家争权中落败,全族男女不分老幼,皆刺青沦为奴隶。
陶家获罪时,陶剑还是个三岁孩童,从小跟着母亲落在勾栏院中,见惯了那些腌臜事,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子,极其厌恶贪图享乐的贵族。
又因为是凌晔把他捞出勾栏院的,所以对凌晔特别忠心,哪怕是皇帝面前,也只听凌晔的话。
这份盲目的忠心,无疑成了凌晔有反心的又一铁证。不过凌晔好似不在乎这些,从未提醒过陶剑注意言行。
当然,已经是别人眼中的乱臣贼子,再怎么注意言行也没用了。
严继骂着骂着,忽然一道水柱打来,正中左眼,骂声转瞬变成凄厉的惨叫:“啊——”
禁卫军们不知何故,要么举剑警惕着陶剑,要么转过身去提防着屋里的凌晔。而陶剑则是眉头皱起,旋身看向水柱打来的方向。
“呵呵呵呵......”银铃般的笑声自墙头响起,顿时吸引了所有目光。
凌晔来到檐下,抬头一看,只见个举着油纸伞的女子立在墙头,笑意盈盈望着被陶剑踩在脚下的严继:“这位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哦!”
这女子正是常宁,她本来不想管今夜的事,奈何自己的玉镯还在夜王府,若抄家时,被哪个不长眼的凡人昧下,这辈子都寻不到了。
严继一手捂着眼,气呼呼道:“凌晔!你果真与魔有勾结!”
陶剑立刻把剑落下一分:“我说了,让他们退下!”
然而这次威胁不仅没有吓退那群禁卫军,反而激起他们胆气,挥剑就朝凌晔砍去。只是还没近凌晔的身,几道黑影便落在他们身后,瞬间取人性命。
凌晔领着暗卫疾步走出,大雨立马淋湿他的衣裳,他对陶剑说道:“他只是一条狗,做不了人的主,杀了他。”
其余禁卫军们也不犹豫,马上就和保护凌晔的暗卫打起来。陶剑神色一凛,正要一剑结果严继性命,却不料凌空飞来一道水柱打中剑身,刹那间,水柱飞迸,寒剑歪去另一边插入地下。
常宁立在高墙上,漠然睥睨众人:“抱歉,他不能死!”
陶剑明白二人实力差距,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杀掉一个禁卫军,来到凌晔身边,低声道:“王爷,维秀已经接到苏侧妃,我们快走!”
凌晔下意识看向墙头,而常宁已经来到严继身边。他本想带人一起走,却在看见常宁扶起严继那一刻转身离去。但他一走,常宁又帮着暗卫阻拦禁卫军。
常宁是魔,不是傻子,沈琅轩他们打什么算盘,她可是一清二楚。
大雨模糊了人们的视线,却模糊不了人心对杀戮的渴望。满院都是拼杀的刀剑声,一个又一个的人影倒下,血水混着雨水积在院里。
夜王府的暗卫再是厉害,也比不过禁卫军人多。终于,最后一个暗卫倒下,常宁立马收招,对着严继嫣然一笑:“大人,看在小女子救过你一命的份上,下手能否轻些?”
大雨倾盆,血海汹涌,严继与乌泱泱的禁卫军如同夜里的死神,说出的话也是一般幽冷:“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