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所谓的《梁律》也就是《大梁律》。
大梁开国百年,历经三朝。太(和谐)祖皇帝在朝之末,《大梁律》草创,而后经过几次更定,整齐,至其后嗣即位,才颁行于天下。
然而天下之大,罪行无穷。世人千求百愿,孽缘何起?苦果何结?
远不是一本《大梁律》可尽囊其中。
于是《大梁律》规定,法司官员在议刑定罪时,若在《大梁律》中难以寻到准确的法条为判罪之据,可引与罪情最为相关的法条作为依据,再根据实际的罪行,在量刑一项上进行适当调整,从而作出相对独立的处刑意见。(此处参考《明朝法律》)
但这只是意见,并不能直接对犯人进行处置,最后仍需将“意见”上报刑部,由刑部议判,再交皇帝批定。
大梁朝君王更迭,经几代皇帝批定的“意见”逐渐累积,终于在奉明年间,经三法司首官们的努力,整齐成集,定名《问刑条例》。
至明奉初年起,《大梁律》并携《问刑条例》几度整理增改,在赵河明的主持,以及宋饮冰、玉霖等刑部官员的合力推动,刑部狱依《律》贯行“悯囚恤囚”之理,禁止法司滥用严刑,迫囚诬服。
十年之间,玉霖跟随赵河明左右,见证了他在法理与人情之间厘出经纬,在“人”的尊严和“法”的严明之间寻觅平衡,师生成果颇丰,她也因此深受鼓舞。
仕途上的良师的确能为后来人劈开道上荆棘,拨云见雾,刑部做官十年,作为一个天生敏感的人,玉霖在精进自身律法修养之余,数次访巡刑狱女牢,轧断了王少廉等人在女囚身上赚钱的门路,后又与赵河明相协,试图在《问刑条例》上,加上对这等狱中淫罪的判定与惩戒,为后来遭难的女囚,提供申述的依据。然而正如她所说,受了苦的女囚们,却宁愿自戕,也不肯作证。
作为《大梁律》的补充,《问刑条例》的增减,依靠的始终是人世间复杂而各异的案例。
无人告 ,则无以成案。
不成案,则难以成“例”。
因此,玉霖几度欲拿王少廉受审,都在女囚的沉默下告败。
她失落过,但人前人后,却从来没有贬斥过这些女子。
十年之间,她不止一次地对赵河明和宋饮冰说过,卑微的人,保护好自己皮肉和声名已经不易,她是司法官,想的是立法为万世,而狱中之囚,想的则是,每日都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吃上一口温热的饭。想的是伏法后她们的清誉尚在,还有家人愿意为她们收尸,能入土为安。这一口水,一口饭,她没法端给她们,而那一块后人之碑,她也来立不起来,所以她们怎么选都没关系,她在一日,我就守着那间血淋淋的禁室,来日很多,她总有机会。
诚如她所言,如今机会来了。她成了这刑狱里的死囚,也成了这一逼囚为娼妓的罪行中的受害者,赵河明明白,这个机会是上苍赐她的,赐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日,即便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她要将自己的名誉彻底杀死于梁京城的万民口中,她也会不惜一搏,用她自身,立起这一“案”,作成这一“例”。
“倒逼”刑部和皇帝,增修《问刑条利》,去救这一群,几乎被他们遗忘的女子。
于是赵河明不再试图劝服她,他将她抱回一间干净的牢室里。
这间牢室显然是宋饮冰关照后拨派给玉霖,里面有被褥,甚至还有一些食水。
跟在二人身后的差役把张药留在禁房门口的水盆和干净囚服也带了进去。
赵河明小心地蹲下身,将玉霖放在席草上,拿下她身上的官袍。
“我让人把你身上的刑具去了,你换衣服,自己清理。”
“好。”
赵河明转过身,“我走了。”
“等一下。”
赵河明回过头,见她拿起那间件囚服暂时遮罩在身上。
“你会帮我吗?”她问赵河明。
赵河明没有回答,玉霖笑了笑,“我知道,你作为法司之首,一直洁身自好。你帮了我,内阁不会轻易放过你。但是,我只有这一条命,也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
她说着抬起头,“为我破一次例吧。”
“第几次了?”
“最后一次。”
“想好了吗?”
“嗯。”
玉霖笑了笑,“我拜在你门下的那一年,就已经想好了。”
“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手还能写字吗?”
“可以。”
“我为你备纸笔。你自己的告状,自己写吧。”
“投哪一个衙门?”她问赵河明。
“你是犯官,犯的是凌迟死罪,独衙不能断。”
玉霖垂眼,疲倦地叹道,“又要启三法司?就为了定我一个‘欺君’,三法司,把我在几个公堂里押来解去,折腾了我快半年,他们看我不厌,我看他们都厌了。”
“我知道。”
“哈……”
玉霖自嘲一笑,“你别在意我刚才的话,我就是要死了,胆子大,随便说说。三法司就三法司吧。先谢诸公,给我这次机会。”
她说着举了双手,额间交叠,算是一拜。
赵河明走出牢室,边走边对她说道:“缓一下就提笔吧。我刑部正堂等着,天明之后,派人来取你告状,即刻与都察院、大理寺和议。玉霖。”
“嗯。”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三法司准状,我就亲自为你写奏本,送内阁,奏明陛下,暂缓你的凌迟,以你为人证,审理王少廉一案。如果三法司不准状,那么……”
“我明白。”
她接过赵河明的话,“我仍受凌迟,你放心,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再像昨日那样,让你在监刑台上为我揽罪,我会跪下。”
赵河明再次站住脚步,他尚未穿官袍,身上只有一件月白色的衬袍,玉霖胡乱地罩着囚服,一时之间,他们之间关系,非官员囚犯,亦非老师学生,他突然很想和她聊一聊。
“可以跟我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
赵河明扶着木栏,低头看向玉霖,
“品性高尚的人做官,不图财也会图名,哪怕他们面上,心里,都不承认,他们也都灭不了人欲。在我看来,世上的丰功伟绩,不过是欲土和孽壤里,偶然长出来的善果。你做官,图什么?”
玉霖靠在潮湿的墙上,“一样啊,图财图名。”
“既然如此,为何要为刘氏自曝身份,你明明可以……”
“因为堂官要玩弄她。”
“去衣刑讯那是《大梁律》中……”
“可堂官只想玩弄女人。”
“玉霖,你太偏激了,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执着哪怕我弃掉所有,我还是救不了她,还是只能眼看她衣不蔽体地,在我面前死去。”
她声音微微有些撕裂,但尚未失控,后来的话,却带着一丝自嘲。
“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对吧?”
她目光一柔,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不光你们,可能有的时候我觉得,女人们也是讨厌我的。不过没关系,虽然我时常为此难过,但我以后,一定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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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玉霖所在的牢数墙之隔的刑房中,杜灵若和张药双双被捆,暂押在刑房内。
杜灵若看着墙上的各种刑具,问背后的张药:“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你……”
杜灵若艰难地转过身,“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是来嫖那位少司寇的。”
张药沉默。
“如果是这样,我杜灵若看不起你。”
张药仍然没说话,围帽上的黑纱轻轻晃动。
起念帮一个人,这是第一次。
觉得可以等一等再死,也是第一次。
他想不出原因,如果非要解释,大概是因为她那一句:“活人穿寿衣,张药,你挺可怜的。”
张药这辈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可怜的。
他是在新朝初年的政治恐怖中成长起来的北镇抚司指挥使。
前太子谋逆之后,先帝驾崩,次子即位,改号“奉明”,随即清洗朝堂。
杀戮绵延数年,血腥至今未散。
作为梁京道中的杀人者,他又怎么会可怜?他最多不快乐,偶尔做做噩梦,但可惜,就连梦里那些厉鬼也干不过他。
都说因果报应,可报应至今没来,他没死,他还能提绣春刀,扼百官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报应他早就不信了,如今连噩梦都是无聊的,人世间的俗务,诸如结亲,生子就更没什么刺激了。
但今夜禁房之内,死不了的罪人遇上不想死的审官,她看了他一眼,他都觉得判词在前,死期在望。
有点……刺激。
张药不知道这样描述,恰当与否。
毕竟他此生言语不多,文墨平平,不会讲述。
好比道上遇见“活人穿寿衣”,他会倒回来多看那人一眼。可若旁人问及:“那人如何?”他却只能沉默。
无情无义,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今夜玉霖教了他,下次他会说了——活人穿寿衣,那人,挺可怜的。
张药低头,在杜灵若看不见的地方,无声一笑。
杜灵若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喊了他几声“药哥。”仍就没得到回应,逐渐泄了气。
“现在怎么办啊。”
他无奈地看着刑房中唯一的透风窗,“宋饮冰是她的挚友,赵河明是她的恩师。你,嫖客,我,皮肉伢子。她……哎。”
杜灵若长叹一声,“怎么看你我都活不了。”
张药抬起手,摘掉自己的围帽,平声道:“我不想死,谁也奈何不了我。”
杜灵若转身,看向刑架,又叹了一口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总觉得,我们今晚是被算计了。宋饮冰谁啊,刑部司狱官,赵河明是谁啊?刑部尚书。这大半夜的,非巡狱,非急审,他们两个来刑部狱干什么?”
张药不答他,杜灵若自觉地自问自答,“我看是那少司寇钓鱼执法,要灭他王少廉呢。厉害啊。都被三法司折磨成那样了,还有杀招。诶,我不是很懂他们法司的程序,如果要审我们的案子,那她玉霖明日的凌迟,是不是就要暂停了?这么说,不仅杀王少廉,她还救了她自己啊!”
他说着说着莫名又兴奋起来,几乎忘了他自己也是“鱼”之一。
“你看,我就说她好吧,这才是刑部官该有的手段,明日有机会,我去跟她解释解释,我觉得凭她的品行,性格,她会救我们的。是吧,啊?张哥,你说话啊?”
杜灵若边说边自顾自地点头,见张药没有回应他,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却见张药手捏围帽,人已经站了起来。
杜灵若看着他行动自如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
“不是……你什么时候解的绳子?”
张药靠在墙上,轻摁手腕,“手腕不太舒服。”
他说完这句话,墙上透风窗漏进来一丝光。
无情无义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
张哥莫名上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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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大梁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