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
林渊被林沧按在了木凳上。
林渊将蒙在眼上的黑布掀到额头,眯起眼睛,努力辨别一番,无奈地摇了摇头。
能把林沧和枯木认错,林渊能拿起木筷正常吃饭才是稀奇。
怕不会戳瞎别人的眼睛。
“林沧,要不你……帮帮忙?”
对面的青年沉默良久,久到林渊开始在抛弃形象与活活饿死之间纠结时,杯盘碰撞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黑影,也就是林沧,搬着杯盘,从对面来到了他的身侧。
一道模糊的影子忽然靠近,香味瞬间放大,唇上传来硬硬的触觉。
是木筷。
还夹着一道闻起来很香的菜。
但林渊却顿住了。
“怎么?”林沧的声音响起。
“先喝水。”林渊说道。
“咔”的一声,林沧手里的木筷断了。
林沧用灵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木筷,勉强把夹着的菜放回盘中,下一刹那,木筷化为了齑粉。
“记得赔偿。”始作俑者满脸无辜,提醒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林渊仗着看不见,佯装不知道林沧的表情,心安理得地等待着。
最终,光滑的杯沿凑到了唇边。
温和的茶香扑鼻而来,林渊启唇,抿了一口。
淳润的口感微微苦涩,划过喉咙,回甘无穷。
但最重要的是,温度适中。
林渊明明听到了小二烧水泡茶的声音,应是烫口的温度,但是品尝起来,却温度正好。
答案显而易见,林沧用灵力散去了热度。
林渊垂下眼帘,就着林沧的手,一点一点,抿完了整杯茶。
林沧始终没有说话,没有催促林渊,也没有让林渊自己捧住茶杯。
直到林渊抿完最后一口。
“多谢。”林渊轻声说道,“麻烦你了。”
“……嗯。”林沧放下茶杯,却猝不及防撞进了林渊鸦青色的眼眸。
明明没有落点,却仿佛只盛着他一个人。
麻烦。
真是麻烦。
恐怕以后都要照顾他了吧。
不过也多亏了这个麻烦。
他才觉得,除了那颗心脏,他还有活着的价值。
林沧觉得自己跌进了林渊的眼眸。
略带慌乱地急匆匆逃离那双鸦青色的眼睛,却不经意扫过了林渊淡色的薄唇。
茶水虽不滚烫,但热度也在林渊的唇上晕染了一抹淡红。
虽然不合时宜,但林沧却生出了逾矩的念头。
也许在经历生离死别之后,活下来的人会不由自主地接近对方吧。
相似的绝望,同样的痛楚,有着近乎致命的吸引力。
断不断袖已经无所谓了。
有些情绪,不会被鲜血浇灭,反而在理智摇摇欲坠的边缘,格外疯狂地恣意滋长。
盛放于浸血的土壤。
林沧好像听清了自己的心声。
像他这样无趣、无用、又狂妄无礼,还频频给身边人带来厄运的人。
得他心悦,何其有幸。
可惜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在拥抱那个注定的结局之前——
抓住妖族,为师兄复仇。
弄清楚师娘给林渊刻的封印,重塑封印,治好林渊。
唯有这两件事,是非做不可的。
哪怕再绝望,也要拖着这具行尸走肉,将这两件事情完成。
如果、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
林沧攥紧了茶杯。
就顺从自己的内心,耽误他一下吧。
反正他也说了。
路是他自己选的,与他同行,是他自己的决定。
林沧长长呼出一口气,就在林渊以为林沧终于不耐烦之时,喷香的菜肴碰到了他的嘴唇。
林渊勾了勾唇角,张口咬了下去。
在林沧眼中,却变了味道。
好像愿者上钩的鱼。
漫长的一顿饭,林渊都惊异于曾经的自己的耐性。
待林渊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吃好了以后,林沧才开始简单地果腹。
林渊发现,林沧并没有更换木筷。
注意到这一点,林渊莫名有点别扭,忍不住伸手,将额头乱七八糟的黑布往下拽了拽,重新盖住了眼睛。
林沧应该,没有察觉到他们是一个人……吧。
不换木筷只是忘了吧。
大概是被他气昏了头。
林渊努力回忆着曾经的自己的脾性,心虚地揣摩,却走向了完全错误的方向。
他忽然觉得失明有些麻烦了,便如此刻,他看不见林沧的神情。
可是如果他看得到青年的神情,一定会大吃一惊。
希望在绝望上生长。
又是一个黄昏,薄暮残阳。
残破沾血的衣物太过显眼,林沧拉着林渊走进成衣铺,打算买两身衣裳。
倒是出乎林沧的预料,林渊虽然病弱,拿软尺一量,体格竟然与他相差无几,高挑挺拔,各式衣物都能撑得起来,并不似林沧想象中那般瘦弱。
林沧依旧随便换了一袭玄黑劲装,但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给林渊拿了一件淡黄色的云锦长衫。
林渊接过长衫时,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然后带着惯常的散漫微笑,摆摆手示意林沧走开,怕林沧不理解,又指了指胸口。
“师娘……灵女封印时说,见不得光对吧。”林沧说道,“不是见不得人。”
林渊:“?”
林渊又不明白了。
有点跟不上曾经的自己的思路啊。
“我帮你。”
帷幕落下的声音,哪怕是林渊眼前蒙着黑布,也能感到周围暗了一个度。
林沧拉下幕帘,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林渊来不及思考太多了,他有点着慌。
灵族拥有夜视能力,哪怕丝毫无光,林沧也能看清他胸膛上的伤口。
骨节分明的手扯开林渊的衣带,林渊努力去捉林沧的手,却由于失明,徒劳无功。
衣带散落,紧接着,林沧的手向他的衣襟探去。
林渊只来得及背过身去。
“你说过的,我随时可以拒绝。”林渊脑海中忽然划过一幅画面,脱口而出。
“……”林沧顿了一下,声音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古怪的别扭,“我没有那个意思,这里毕竟是大庭广众……”
林渊再次没跟上林沧的思路。
什么大庭广众。
但林渊无暇多想。
刚刚背过身时,林沧的手指勾到了他的衣襟,衣物散开,露出了胸口的伤疤。
不过以林沧的反应,他应该没有看到。
“闭上眼睛。”林渊哑着嗓子,低声命令,“不许看。”
林沧一怔,目光落在林渊绷紧的肩颈上。扯开的衣领堪堪挂在林渊的肩头,散乱的黑发铺洒,只能看到隐约的肌肤。
“好。”林沧闭上了眼睛。
多少有些荒谬。
这下是两个瞎子了。
林渊知道林沧没有骗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面对林沧。
如果林沧此刻睁眼,就会看到一道足有小臂长的狰狞伤疤,凹凸不平,深深烙印在林渊的胸膛上。
纵横的丑陋伤疤,遍布乱七八糟的针脚。
是林渊自己缝的。
他回来之后,尽管伤口不再出血,但是切开的伤口并没有愈合。
于是在那个深夜,林渊抽出衣服的粗线,削尖一根木针,随意而草率地把伤口缝了起来。
因剧痛而渗出的汗珠从他的侧脸滑落,汇集到下颌,一滴一滴落下,洇湿了散乱的衣物。
但他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寡淡,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草草缝完最后一针,林渊站起身来,伸展了下胳膊,确认针线不会崩开之后,才撩起脖颈后方被汗水浸湿的黑发,把自己丢在了床榻之上。
啊,好想沐浴。
林渊此刻也这般想道。
密闭的空间中,血腥气格外浓郁,夹杂着烟熏火燎的气味,有些刺鼻。
林渊不紧不慢地除掉衣物,林沧抱着崭新的里衣和云锦长衫,紧闭双目导致听觉格外敏锐,布料摩擦的声音落在耳中,林沧感觉自己的脸颊不断地升温,突然,一只微凉的手碰到了他的鼻尖。
“啊,抱歉。”那人散漫的声音响起。
林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麻烦充当一下衣架吧。”林渊的声音再次响起,林沧觉得肩头微微一沉,林渊将衣物搭在了他的肩头。
“反正脏了,要衣架做什么。”林沧忽然说道,臂弯夹住长衫,抬手抖开里衣,破旧的衣物从肩头滑落,林沧说着,把里衣往林渊身上披去。
可惜是两个瞎子。
林沧预判错误,手背擦到了林渊温热的脖颈,林渊没忍住痒,下意识躲了一下,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撞到了林沧的怀中。
林沧一瞬间僵住了。
闭着眼睛,脑海却不由自主描绘出了林渊的模样。
赤着上身。
平坦洁净的胸膛。
流畅的腰线。
然后是……
林沧感觉呼吸有些促,手腕却忽然被人捉住了。
“毕竟我瞎得比你久。”林渊轻笑一声,好像完全没被这种暧昧的气氛影响,指尖沿着林沧的腕骨,一路摸到手指,顺利地就着林沧的姿势,穿上了里衣。
“可以睁开眼睛了。”片刻之后,林渊说道。
林沧睁开眼睛,哪怕早有准备,还是撞进了林渊浅淡的笑容中。
他总能被林渊击中。
幕帘密不透光,夜视却无比清楚,林沧心如擂鼓,鬼使神差地凑了上去。
他们同高。
林沧屏住呼吸,离那两片微微勾起的薄唇越来越近。
只需再近一厘……
“好了,现在可以见光了。”林渊忽然开口,呼吸洒在林沧脸上,下一刹那,幕帘被林渊拽落,光线乍然射入,林沧瞳孔骤缩,猛地后仰,千钧一发之际,与林渊拉开了距离。
林渊毫无所觉,接过林沧手里的长衫,披在了身上。
林沧垂下眼帘,自觉地为林渊系好衣带,整理妥帖。
“怎么样,合适吗?”成衣铺老板热络地问道。
“合适。”林渊微微笑道。
“总共十两。”老板比了个手势。
林渊一怔,十两银子不是小数,林沧给他买这么贵的衣服?
可是林渊没来及说什么,林沧已经付了银钱,拽着他离开了成衣铺。
“累么?”林沧忽然问道。
“还行。”林渊答道。
“别逞强。”林沧声音微沉。
“什么都瞒不过你。”林渊无奈一笑。
“住店吧。”林沧说道。
“我还以为你要连夜寻找大妖的线索呢。”林渊挑眉。
“那是自然。”林沧冷冷道。
“嗯?”林渊脚步一顿。
“客栈等我。”林沧不容置疑地拉着林渊走进客栈,要了一间房,把林渊按在了榻上,“明早,若让我看到你还是眼底发青,之前的承诺就不作数了。”
“啊。”林渊点头答应,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你知道的,不作数的话……”林沧忽然伸手,握住林渊的脖颈,指腹重重擦过林渊的锁骨,“讨饶也没用。”
“……”
黑布之下,林渊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是威胁吧。
不好好睡觉,就要杀了他吗。
曾经的自己真能说出这种毫无威慑力的威胁啊。
而且总感觉怪里怪气的。
林沧走了。
林渊坐在榻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客房,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