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还是抗旨了。
在朝堂上和小皇帝据理力争。
何为在旁边看着,只恨昨晚怎么没扇狠点。
都说三岁看老。
向阳的执拗确实是从小生出来的。
何为十岁的那年,上元节前几日。
那时候何为家与向家尚蒙圣恩,父母尚在,亲朋团聚。
何为整日想的尽是怎么能买到西洋镜,怎样斗蛐蛐赢上一把,形容无状,每日定要闯些祸。
赶在上元节前一天,惹了父亲,挨了一顿板子,只敢趴在床上哎哟。
何为又被下人们管在院子里。
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跟向阳的约定吹了,差人送了一封信就没在管。
结果晚上向阳就翻墙进来了。
看到何为那副惨样,他不等走到何为跟前就落泪了。
也不知道懂不懂就哭的这种人,是怎么当上将军的。
何为摇头,说:
“向大哥,你再哭一会,把我爹引来,你回去也挨顿板子。”
他缓了缓神,说:“对,不能哭,还要去看灯会。”
何为揉着太阳穴:“亲哥哥,要何为这屁股躺都躺不下,你还让我看逛灯会呢。”
向阳执着地重复:“约好的,我们三月以前就约好了。”
最后是他背着何为翻墙出去。
何为嘶牙咧嘴,陪着向阳买了个花灯落到水上。
按照习俗,花灯上是该写愿望的。
向阳在一旁奋笔疾书,何为望着满河的花灯出神。
“你怎么不写?”
“我就是想,满天底下许愿望的人这样多,如果真有神仙帮忙实现,神仙忙得过来吗。我心善,就不给神仙增加工作量了。”
何为冲着向阳一笑,转身去拿向阳的花灯。
“写了什么,这么认真,给我看看。”
向阳一瞬间红了脸,忙把花灯往后藏。
最后他敌不过何为,把花灯翻来给何为看。
上面只写着四个字:“何为向阳”
何为愣在了原地。
“再有半个月,我就跟父亲去北疆了。”向阳说。
“我知道。”
“我想你记着我。”
何为说:“向阳,这种事你求神仙有什么用,你直接跟我说啊。我怎么会忘了你。”
“那你答应我,哪怕我去了北疆,你也要跟我写信。”
何为点头说当然。
*
何为接到消息的时候,向阳已经被关进天牢了。
从将军沦为阶下囚,只需要一个出城的动作。
皇帝便以叛国出逃为由把向阳关起来了。
此时街巷百姓,处处是为大将军求情的人。
朝中大臣俱在陈情将军过往功绩。
劝皇帝感念将军旧功。
一言一语都成了压死向阳叛国罪名的稻草。
何为一句话没说。
只选择晚上只身前去皇宫。
入伏的天到晚上闷得狠,还没走到养心殿,何为背后已经湿透了。
周围静得令人胆寒。
蝉声愈发响亮,混着雷鸣声隆隆。
风雨欲来。
传话公公请何为进去的时候,何为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
殿中里这一块屏风,祥云图案,冰块摆在屏风之前,小皇帝斜在长榻上,数十宫女摇着扇给小皇帝打风。
凉意蔓延。
“参见陛下。”何为朝着皇帝作揖跪拜。
“老师!你怎么过来了!”
小皇帝从榻上跳起,三步并作两步朝何为跑来,搭手扶何为起来。
“我不是说过吗,老师见我不必拘礼。”
“陛下是君,何为是臣,这些礼数不该忘。”
“我可说不过你,”小皇帝一撇嘴,拉住何为中剑的胳膊,钻心的痛从那处传来。
小皇帝问:“老师你的伤怎么样了。”
何为面维持着平静:“陛下关心,臣的伤已经好了大半。”
小皇帝按着何为的肩膀,让何为坐在龙椅上。
“——陛下,使不得。”
“朕说你能坐你就能坐!”
小皇帝声音猛地拔高,手上使力,按何为坐下。
侍卫押着一群人鱼贯而入。
“你看这几个……是不是刺杀你的贼人。”小皇帝一寸寸摸着何为的手掌,捏住何为的指尖。
隔空,在那群跪地阶下囚的脸上扫过。
何为没见过他们的脸,单看脸认不出来。
但是这群贼子通身的杀气,身上不背十七八条人命是出不来的。
哪怕不是那日刺杀何为的贼人,也必定是谁的暗卫杀手。
何为摇头笑着:“陛下,臣没见过他们的脸,认不出。”
小皇帝捏着下巴很是苦恼,“认不出,那他们也就不一定是伤到老师的凶手了,这可真难办,让他们活着吗?”
折扇一打,何为扇风到小皇帝那边:“陛下,既然认不出就放他们一跳生路,也算皇恩大赦。”
“放他们活着啊……”小皇帝啧声:“那到也是一条选择,可是——”
一个响指。
小皇帝再看向对面的那队贼人时,眼底满是冷漠。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杀。”
一字落,刀剑出。
鲜血四溅,人头落地。
十三条生命,无声地结束在这里。
血溅得太急,落在何为青衫上。
小皇帝说:“就这样让他们出去,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就难办了。”
小皇帝转眼,对何为扬起灿烂的笑:
“老师你放心,这群人不是就再换,何为总能找到刺杀你的贼人,给你个交代。”
他神情专注,盯着何为便满眼笑意,像是最尊师重道的学生。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带起雷声隆隆。
霎时间照亮大殿,照得小皇帝完美无缺的表情都闪过一丝龟裂。
“对了,老师还没问你,你这么晚过来是为了什么?”
“陛下,臣确实是为了要紧事来的。”
何为站起身,与小皇帝面对面,才发觉他已经有何为肩膀高了。
想何为第一次见到小皇帝的时候,他在后宫偏殿兴致勃勃地盯着金鱼,站起来只跟桌子一般高。
“臣请陛下,为您千秋万代名声着想,为您史书浓墨着想,放出向将军,堵住朝中纷言,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何为拱手,举过头顶,维持着这个姿势,执拗地等着皇帝说话。
小皇帝侧身坐回龙椅,撑着脑袋盯了何为良久。
“老师,这是四年来我第一次见你为别人求情。”
小皇帝说。
“我之前年纪小,当真被老师骗了,以为老师除了八年前的悬案,已经无所在意了,现在看来,老师您比自己表现的更像个人啊。”
“轰——”
殿内血腥气还未散尽。
冰块的寒意渗入肺腑。
何为抬头,对上小皇帝凤眼寒眸。
“此乃欺君,臣不敢。”
“老师你实在讲,你这求情到底是为了朕,还是因为你放不下那向大将军!”
“臣——从未有过私心。”何为说。
“从未有过私心?”
小皇帝拽着何为的青袖,从下往上摸索着。
“那朕是怎么坐上这皇位的,不是因为老师为了给何家向家的惨死复仇吗?”
小皇帝的手攥在何为的脖颈上,慢慢地收紧。
青色动脉在压力下有力地跳动着。
何为胸腔的呼吸却越来越少。
“何为,朕给过他机会啊,朕让他与郡主成亲,放下对你的痴心妄想——他就依然是何为大齐的将军,依然是何为大齐的英雄。”
“是他不中用,他不能既想要你——还想要命。”
何为脸色逐渐胀红,长时间的窒息让何为眼神涣散起来。
小皇帝说:“朕只是放出消息说你在城郊被赐死,他就急吼吼带着兵马出城营救,这该怪谁啊?”
何为的眼角却莫名滚落一滴泪。
小皇帝一把撒开攥住何为脖颈的手,把何为扔在桌案上。
“咳咳……咳咳……”
何为还没从重获新生中缓过神来,小皇帝的暴怒就已经在何为耳边炸起。
“何为!你在给他流泪吗?”
“凭什么?!”
“我为你杀了父皇!为你报灭门之仇!为你坐上皇位!凭什么你的眼里还是他!”
“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就不能看我一眼!”
此时何为还不知道。
在屏风后面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的人形奋力挣扎着。
何为压抑住生理性呕吐,正正瞧着小皇帝:“陛下,君臣有别。”
“臣与向将军阔别八年已久,儿时那点故交早已随着时间散去,对将军也从未有过不该有的感情。”
“更何况臣如今手满鲜血搅弄风云,是向将军最痛恨的人,向将军对臣又怎会有别的感情呢?”
“何为,向阳为你抗旨拒婚不必多言。”
“你白日看向阳的眼神,可并不清白,你敢发誓,你对向阳没有过情愫吗?”
“臣与他,点头之交。”
“今天在这里,不过是帮陛下争一下后世清誉。”
“好,何为,朕满足你。”
小皇帝斟了盅酒,递到何为面前。
他说:“老师,我知道瞒不过你,那便和你直说了。”
“你喝了这杯酒毒瞎自己的眼睛,便能保下那人的性命。或者说,不喝,要了那人的命,保住自己的眼睛。”
小皇帝又笑了。
只是豆大的汗珠从他脑门滚落,好像要做选择的人是他。
脸上的笑意明显在模仿平时的何为,只是学得不精,只有形而无神,
何为晃了晃杯中浅酒,突然说了一句:
“陛下,那日城郊刺客是您派出的吧。”
小皇帝表情凝固了。
毕竟是何为带出的学生。
布阴谋走的路也跟何为教的一样。
“臣只是纳闷,那日若没有向将军出手相助,陛下是不是准备让我结束在那里。”
何为看着小皇帝,把折扇拍在桌上。
何为知道,皇帝不在意他的生死,只是在意向阳在他心中的分量与他孰轻孰重。
“臣的眼睛能和将军的命放在一起称量,真是看得起微臣。”
何为脸上挂着笑,笑意直达眼底,甚至比往日笑得都要开心。
彼时,被压在屏风后的将军睁开了眼睛,仰天一望,只能看到繁杂的龙纹吊顶,他在等待死亡。
小皇帝躲开了何为的眼神。
或许他还在赌,或许还在奢求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用眼睛换将军一条命可能少了点,还请陛下莫怪,”何为把扇子啪地收起,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那酒杯,“谢陛下赐酒。”
被关在屏风后的将军没等到侧刀落下,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慌忙地扑下来,想要夺走何为手中的酒杯。
不过都已经晚了。
在小皇帝赶来的前一瞬,何为已然饮尽,碧玉的酒杯中不见一滴酒。
何为双膝一曲,以头叩地,“谢主隆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