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回来,何为便知道朝中那群人坐不住。
但何为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坐不住了,急成这样。
只隔两日,一场针对何为的刺杀就展开了。
彼时何为刚从国安寺回来,因为哪里的规矩,刀枪剑戟、侍卫仆从何为并未带,只带一小厮同去。
刚出国安寺百尺,竹林中就蹿出一众蒙面刺客,各个身手不凡,剑剑往要害中击。
负隅抵抗之际,向阳路过了。
竹林铮铮,杀机四起。
向阳身骑高头大马,持剑横扫,当下斩落三名刺客,余下那群刺客四散逃去。
少年将军威风初见。
何为靠着竹杆坐下,按着肩胛骨的伤口,静静地看着向阳。
“将军救何某干甚,少何为一个奸佞,是大齐之福,百姓之福,海晏河清指日可待。”
何为每说一个字,伤口流的血就汹涌一分。
“闭嘴。”
这还是重逢这么久,向阳脾气最差的一次。
他铁青着脸撕下衣角,死命往何为伤口里塞。
疼得何为呲牙咧嘴,混不在意的面具都扭曲了几分。
“何为,你就这样不在意你这条命吗?!”
不知道是不是何为的错觉,向阳的声音有些干涩。
“这世上最不珍贵的就是人命了。”
“可我在意,”向阳抬起脸,盯着何为的眼睛,“我父母兄长战死沙场。边疆苦寒,白雪茫茫一眼望不到头,回京的日子遥遥无期。”
“我多少次死里逃生,在心底想的都是你的名字,靠着那十几年的回忆取暖。”
“何为,我在意……”
“你的命,我在意……”
向阳的眼睛像是溅起涟漪的湖水。
一圈、又一圈。
温热的液体滴到何为的掌心,烫的何为发颤。
何为被向阳打横抱起,只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他手掌的厚茧磨得何为发烫,硌得何为的骨头发疼。
“国安寺的师父精通医道,我先带你去国安寺。”向阳说。
何为虚虚地靠在向阳肩上。
“将军,救我,是你的死路。”
“甘、之、如、饴。”
*
再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向阳那张脸。
将军常年领兵征伐,不过弱冠年岁,眉宇间比同龄人更多一分凌厉。
眉骨横着一道三寸旧疤,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额头的青紫倒像是新伤。
“何为,你醒了……”
“你别乱动,我去请观棋大师过来。”
向阳眼底有光闪烁,凌厉都被隐藏了起来。
他无比自然地搂着何为的肩膀,帮何为靠在床头。
就像是小时候,照顾生病的何为一般。
好似这么多年的时光从未将他们分开过。
可他的力气比从前更要大了,掌心的茧子刀口磨得何为肩膀发烫。
何为侧身摆手,闪过了向阳的接触,恭敬道:
“将军,这些事还是请下人来做,劳动大庆将军做这些,我于心不安。”
向阳说:“何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嗒嗒。”
门口静静立着一道人影,袈裟素衣,纤细羸弱,周身都是清冷的光。
那人是观棋,是为何为医治的大师。
年纪轻轻,修为颇高,更有一手好医术,与宫中太医不遑多让。
只是天生的哑疾让他无法言语,只能靠着手语交流。
“何大人奢侈惯了,小庙里没有下人供您差使,就一个将军,您凑活用吧。”观棋打着手语说。
何为斜睨了他一眼,“大师还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都被您听着了。”
“既然重伤就好好养病,少些勾心斗角才是正路。”
观棋打完手语,专心把起脉来。
向阳却比何为这伤患还要急:“大师,何为他没问题了吧?还要用些什么药?现下天热了,他的伤口若是发炎可有对策?饮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连珠炮旳一串问题,听得哑巴都要张嘴骂人了。
推着向阳关到门外,随手一指隔壁厢房让他进去。
何为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三天三夜,向阳就守了何为三天三夜。
观棋断言何为今日再醒不过来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向阳就跑去求神拜佛。
杀戮过重之人不得入庙,他就在庙外磕头。
沿着石阶一步一磕。
一声响比一声。
“缘,不是你想躲就能躲过的。”观棋说完这些,看着何为摇头。
*
大师就是大师,打出的手语就跟预言一样。
这几日何为因着肩头的伤落了个半残,身边没小厮照应,寺里的师傅更是使唤不得。
只能靠着那孽缘过活。
药是要人煮的。
饭是要人送的。
甚至连沐浴都是要人帮忙的。
这些都落在大将军肩上。
还好将军肩宽,多担些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何为看不下去了,何为把折扇一收,靠着帷幔,正正盯着向阳说:
“向阳,我早就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何为了。”
向阳端药的手一僵,仍是把药端到何为面前:“喝吧,凉了就不好了。”
何为皱眉推走药碗:“将军辛苦,远在边关不闻京中事物,大概不知道何某干了什么,前一位礼部侍郎是我弹劾的,当时就被抄了家,家中老小一概流放。”
“还有兵部那几位,你还记得吧,以前常去你家,他们在告老回乡途中便遭遇了不测,是我找人干的——”
“我知道……”
向阳突然说话,何为噤了声。
“边疆路远,消息不便,但关于你的事,我都知道。”
“只是知道吗?你就不想替他们报仇吗?”
何为扯着笑,近乎残忍地看着向阳。
何为拉过向阳的手,把那把镶玉的扇柄塞到向阳手中,玉石触手升温,何为教他按着那块玉。
“八年前,向家无一例外战死沙场,两年后何为便在朝堂上崭露头角,你不奇怪吗?”
“没有人跟你说过,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吗?”
向阳呼吸急促起来。
“你只要按下去,毒箭就会从里面射出,你就能替他们报仇了。”何为说。
“何为不信!”
向阳一把夺过扇子,猛然掷地,玉石抵不过地面,裂出一道纹。
“何为!这些谣言我从未信过半字!”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向家满门灭绝都是你一手谋划!”
“何为,你说啊。”向阳注视着何为,何为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何为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
颓然垂下头去。
向阳攥住何为的手,钻心的痛令何为回过神。
他说:“何为,我只问你一件事,八年来,何为从边疆寄来了一百零九封信,你为什么从未写过回信?”
何为想起第一次收到信的时候。
何为被软禁在宫中,头顶只有一块四方天,何为求来纸墨,哈着冻僵的手在残破的纸上写下诸多思念。
满怀期待地托人送出宫。
却被先帝发现了。
何为写的那封信,何为收到的那封信,还有受何为所托送信的小公公,都在一把火中化为灰烬。
自那以后,何为就再写过。
此刻看着向阳,何为却讲不出。
“忘写了,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何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