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威名最盛的大将军连打三场胜仗,让向阳这个名字成为每一个匈奴挥之不去的阴影。
终于,他班师回朝了。
街头巷尾的百姓夹道欢迎,举国同庆。
何为作为他唯一的故交,怕是他最不想见的人。
他是声名显赫的大将军,建功立业,哪怕三岁稚子都能喊出他的名字。
何为是只会缩在京城搅弄风云的权臣,满手血污,泥泞不堪。
“何为,替向将军接风洗尘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了,你可愿意?”
朝堂之上,年幼的皇帝端坐龙椅,一身朝服龙蟒盘旋,年幼的脸上初见天子风范。
何为一时间没看清小皇帝的真示意图,未搭腔。
满朝文武却已经站不住了,质疑反对此起彼伏。
“皇上!万万不可啊。”
喊声最大的是宰相,他的双手都因为过于激烈的情绪而颤抖,“大将军劳苦功高,这等大事怎能交由何大人去办,他区区一介宦——”
“宦官”二字还没说出口,小皇帝一拍龙椅打断了宰相的话,怒斥道:“朕说过不许再提这两字!”
四年前一场人尽皆知的意外,让何为父母皆亡,全族尽灭,何为自己也成了京城众人的笑柄谈资。
无根之身。
流言蜚语听多了,也就不在意了。
何为打出腰间的折扇,颇有节奏地在手心敲击。
何为看着脸色发青的宰相,好心提醒:“宰相,勿怪下官多言,只是这接风洗尘的事由不由得何某去办,圣上自有裁决,您何必呢。”
“还是说,您觉得圣上过于年幼,所言所为比不上您这三朝宰相了?”何为说。
宰相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也不敢应何为那大逆不道的话茬。
何为持笏向前,作揖:“臣,但听陛下吩咐。”
这道圣旨与昨日何为跟皇帝商量的颇有出入。
但天威难测,除了接旨也是别无他法。
“此事交由何爱卿去办,何爱卿万勿辜负了朕的信赖。”皇帝隔着冕旒看何为,神情模糊不定。
何为收回折扇,往腰间一别,青襟一摆,双膝跪地,“谢陛下!”
*
大将军班师回朝,身着白袍银甲,端坐高头大马。
身后率数万雄狮,行于棠梨匝道,布衣百姓夹道欢迎,其热烈程度更胜每年除夕端午。
毕竟大将军是何人?
不到弱冠之年便立下汗马功劳,一人一马冲进匈奴营中取其将领首级,仅靠一人之力把匈奴击得溃不成军,护了大齐十年太平。
而今的孩子捡着树枝在你击何为打之时,全在抢着做这位少年将军。
现下英雄归来,孩子们不论是骑在父母肩头,还是挤在窗棂前,总得看上一眼。
眼下看着大将军战马方向一转,竟然直直朝何为府方向走来,愕然之于全是愤慨。
何为只一介宦官,朝野之上只手遮天,早被百姓恨之入骨。
玩游戏的孩童们中最弱的那位、最不起眼的那个,只能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接下这角色。
竟然在将军进宫途中阻拦,自然是个反面角色。
但是坏人做惯了,也就不在意了。
何为吩咐手下在府门外再拦将军一道。
“将军,里面请,大人已经备好美酒佳肴,就等您来了。”
何府门前的小厮一摆手,便邀大将军进门。
大将军下马,任由小厮为他脱去甲胄,盯着何府牌匾上烫金的字体只觉物是人非。
“配剑怎能摘!”
侍卫一吼,将小厮要摘大将军配剑的动作吼停了。
小厮一时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大将军却一挥手,真要将腰间的剑摘下来。
何为这才派人去解围,带将军入府。
*
“将军一路赶来,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多有不易,下官敬您一杯。”
何为举杯,与已然入座的大将军遥遥相对。
青衣长袖随着动作一起挥动,露出了半截白皙的手腕。
喉结滚动,一杯已然饮尽。
接着,何为由小厮斟上第二杯。
“将军戍边卫国,战功赫赫,下官替天下百姓与满朝文武一同敬您一杯。”
何为这话端的是情真意切文采斐然,任这位吹风吃沙六年有余的将军听来,也要动情。
只是何为不胜酒力,两杯酒下肚,眼角依然泛红。
将军眼神飘忽,想要说些什么。
可面对何为的豪饮却又不知说什么,只好也举起酒杯,一言不发地饮完。
向阳身材健硕,脱去甲胄只着布衣仍能看到风吹日晒的痕迹。
他手掌随处可见疤痕刀口,粗粝的茧子是他军功的象征。
可何为仍觉——触目惊心。
“这第三杯,”何为举起酒,“敬大将军的英勇无畏,冲锋陷阵不惧生死,是乃大齐英雄。”
这话从当今世上最大的奸臣口中说出颇为搞笑,只是此宴中大奸臣的观众只有直肠子将军一人。
将军常年守在边关,自然不知道这话有多好笑,反而陪着何为又饮一杯,眼底蒙上一层雾气。
三杯烈酒下肚,何为面色如常,只是耳根红的发烫。
“你还那么爱穿青色的衣裳,酒量倒变好了。”
将军看着何为说。
传言都道将军海量,与那在景阳冈沽饮十八碗的武松相比,也不遑多让。
只是现才三杯酒下肚,将军就已红了眼眶,哑了声音,可见传言颇为夸张。
“世人都夸将军善武,没成想将军记性也这般好,”
何为敛下眸光。
“只是下官不比将军,早忘了自己从前酒量几何。不过听闻将军海量,还望将军在府上饮得尽兴。”
“你和我生分了。”
话音未落,将军那饮得一滴未剩的酒杯中滚落一滴泪水,他偏头过去,试图掩盖这一瞬的情绪波动。
何为隐约瞧见那滴热泪,但为官多年的经验告诉何为,还是不声张的好。
何为拍手把舞姬请上来,保全了大齐首位大将军的威武形象。
“大将军久在边关,数十年未回京城,京中美人儿众多。大将军要是在舞姬中有看上眼的,尽管问何为要便是。”
何为没想到,说完,想大将军的脸色黑如锅底。
*
大将军面无表情地对上何为的视线。
舞姬们识趣退场,歌舞就此停止,气氛降到冰点。
接风洗尘,接风洗尘。
尘未洗净,反倒给自己染了一身的寒气。
“将军,这次招待不周了,请您多担待,还是请您先回——”
“何为!”
向阳近乎喊的声音打断了何为。
“他们都说你变了,你权倾朝野,你只手遮天,你肖想这天下,肖想那立于千万人之上的龙椅,但何为明白你没,何为们之前明明——”
“下官已经忘了,下官不必大将军好记性,”何为垂眸,把玩着酒杯,“而且这皇位,这天下,谁不想要呢。”
“你当真想要谋逆?”
何为勾唇一笑,坐正身子,任由青色衣摆遮在腰间,何为说:“将军您觉得呢?”
“那何为只能效忠大庆,将奸臣惩处了。”
剑从鞘出,划破空气,闪着寒光,剑尖直指何为这位大奸臣。
何为眼皮一撩,也不正眼瞧将军,只淡淡地说:“你不敢。”
将军剑抵在何为的脖子上,剑锋无眼,划伤脖颈。
几滴血珠断了线地流下来。
将军反问:“你怎么知道何为不敢,作为臣子,何为所作所为只为大齐臣民!”
何为两指一捏便能抵住剑锋,只觉冲锋陷阵的将军的剑抖得不成样子。
稍一用力就能把剑移开了。
何为不耐啧了一声,像在与天下最无理取闹的孩童说话。
“将军好魄力,只是何某现在死了,院里上下就你我二人。我估计在黄泉路上等你片刻就好了。”
“恨我的人多了去,要杀我的人也不少,将军不妨再等等看,自然会有人替你杀我。”何为说。
“哐当!”
剑被何为摔到地上。
何为这才直视将军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时候不早了,就不留将军再府上用膳了。”
话落拍拍衣袖,就要喊人送客。
将军却猛然向前,伸手捏住了何为的下巴。
力道之大像是要把何为的骨头捏碎,掌心的老茧给何为磨得生疼。
何为一介文官出身,现又权倾朝野锦衣玉食,那受得住这种力气,吃痛地叫出声。
将军神色不改,继续用力,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何为。”
何为迎着力道朝向阳靠近,看着他一脸错愕。
呼吸间吐出的酒气把他的耳垂熏红。
何为靠得将军愈发近,最后附到大将军耳边:
“你此次回京,无人可信。”
“那你呢?”将军顿了半晌,问道。
“不可。”
话音落下,何为便把折扇抽出,扇面一打,照着将军掌骨突起的手背一敲,将那早就失了力气的手掌拍去:
“将军逾矩了,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