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将晓。
“嘭嘭嘭——”
沈昭一向浅眠,第一次敲门声响起时便睁开了眼睛,清明得不像刚醒。
她慢慢起身,小心避开伤口穿上衣服,听敲门声越来越急促才下地,揉着眼睛拉开门,呵欠连天,眼角还挂着泪水,“侍卫大哥,怎么了?”
昨日推她进案发现场的护卫眉头紧皱,一手拉住她纤细的胳膊,一边快步向外走去。
“殿下要见你。”
沈昭无奈,天还没亮呢,真是把她当驴使唤。
一路急行,她本以为薛容鹤在刺史府,谁知竟被带着出了城,到南郊时天色已大亮。
北方冬日草色枯黄,他脚旁却有一块黑色焦土,有被火烧灼过的痕迹,走近了才发现,那烧焦之处恰似人形。
想必正是昨日张少爷被雷劈死之处。
这里是进城的必经之路,白日人来人往,听闻昨日有多人目睹张少爷被雷劈中,碗口粗的紫色闪电直中他头顶,人抽搐几下便直挺挺地倒地燃烧起来。
四周已由捕快和护卫围住,薛容鹤立于空地正中央,身着白狐裘大氅,头束玉冠,长身玉立、面容俊美。
若不是沈昭见过他战场上提刀杀人的狠戾模样,真会以为他是个人畜无害的谦谦公子。
待她走近,薛容鹤反倒一愣。
实在是,太像了。
只可惜眉间尽是女子的柔软,无法与沈离那般翱翔天际的鹰相比。
沈昭见薛容鹤愣神,便知他在想什么,她昨日形容憔悴还不明显,今日洗净了任谁见了都难免心生怀疑。
不过她女扮男装一事天衣无缝,知晓此事的沈家人都已魂归黄泉,且沈家世代簪缨,旁支盘根错节,假身份自她幼时女扮男装那一刻起就开始布置,细节之处皆有迹可循。
即便薛容鹤派人去查,也只会得出她就是沈离表妹的结论,正好为她的最终目的做铺垫。
“殿下?”沈昭收敛思绪,弯着腰不敢抬头。
薛容鹤瞥过来一眼,笑意里掺了几丝寒凉,幽幽道,“沈姑娘昨日断案有理有据、明察秋毫,本王佩服,还请姑娘再看看此人是怎么死的。”
沈昭知他有意试探,却也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走到焦土旁,细细查看。
尸体昨日已被带回州府,如今只有一地被烧尽的残骸。
城郊空旷,并无高耸树木和房屋,张少爷行至此处时,路上也有其他人经过,这雷怎会只盯着他一人劈呢?
沈昭眯了眯眼,《西洲奇闻》里曾提到,避雷针可引雷于地下,消散无形;引雷针却危险至极,可引雷上身,使人与物更易在雨天被劈中,空旷之地尤为危险。
若张少爷身上带有引雷针一类的东西,雷只劈他便有了解释,而凶手只需趁乱带走那根引雷针,便是天衣无缝。
只是如今一切线索都焚烧殆尽,是何物已难以查证。
真是好精巧的设置,这绝不是杀死张刺史的屠夫能谋划出来的杀人手法。
张刺史究竟得罪了多少人?
沈昭直觉此事不简单,便只将所推测的杀人手法告诉了薛容鹤,并未提及凶手或许不是同一批人。
他倒是没说什么,恰逢兵卒来报抓住了屠夫,一行人又去了州府。
州府狱,审讯堂。
薛容鹤高坐堂上,其余大小官员均在下位,沈昭更是被挤得没地儿站,堪堪靠坐在高台旁的边角里。
捕快提着一身材壮硕的黝黑汉子进来,他镣铐加身,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面相憨厚老实,完全不像个能活剖心肝的杀人犯。
沈昭挑眉,她纵横战场多年,对杀气尤为敏感,这人瞧着老实,身上的杀气可不小,手上至少有数十条人命。
白日以杀猪卖肉为生,夜里便做宰人的活计,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赵力,张刺史与张少爷之死,你可认?!”长史受薛容鹤示意,开口审问。
赵力猛地抬头,无辜道,“大人,我就是个卖肉为生的小老百姓,您说什么我听不懂啊!”
薛容鹤无意与他浪费口舌,嘴角微勾,轻飘飘一句,“既然不愿说,那便用刑。”
捕快听令而动,迅速上前按住赵力,抬来各色刑具,一样样往他身上招呼。
沈昭侧过头去装作见不得血腥,听见赵力嚎叫时还抖上一抖,将曾见过的贵女姿态学了个十成十。
可当这副软弱模样落入赵力眼中,便是上好的挟持对象。
他趁捕快更换刑具时,咬牙猛地翻身挣开钳制,凭借一身蛮力将压着自己之人撞开,借机拔出捕快腰间长刀,直奔沈昭而去!
眼见赵力就要抓住她,沈昭差点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夺过长刀将他一脚踹翻在地。
她瞥了眼支着脑袋看戏的薛容鹤,忍住本能身体一晃,以身挡住他的视线,随即隐晦避开赵力,尖叫一声向薛容鹤跑去。
“殿下,救命啊!”
沈昭神色惊慌,奔逃至薛容鹤身后,她闪避时难免扯到伤口,更显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仿佛真的吓坏了。
薛容鹤似笑非笑,并未阻止她藏到自己身后。
他身形未动,待赵力冲到近前,猛地抬腿当胸一脚,竟将赵力踹出几米远。
赵力瘫倒在地,嘴里呕出大口鲜血,应是肋骨戳进肺里,活不长了。
薛容鹤这是下了狠手,他看出什么了?
较之南明皇室几代单传,北雍皇帝共有六个儿子,这六位各个不是省油的灯。
老皇帝年老体衰,管不住这几个儿子勾心斗角,索性也放手不管,大有最后谁赢了谁继承大统之意。
根据沈昭收到的情报来看,薛容鹤虽心智卓绝却一贯藏拙,是六位皇子中最出色的,恐怕早已想通这案件其中关窍,这才下狠手杀了赵力。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那骑兵校尉快步来到堂前,半跪于地。
“殿下,张夫人、死了。”
沈昭神思瞬间回笼,便见薛容鹤一脚踹翻案几,冰冷神情下蕴含着暴怒之意,“人都看不住,要你们有何用!”
“殿下息怒!”校尉连忙叩首,“我们轮值把守不敢懈怠,可、可张夫人是被一只毒蜂叮咬致死的。”
薛容鹤面容阴沉,目光犀利犹如刀割,压得在场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过了半晌,他冷冷开口,“在班之人皆去领罚,二十军棍。”
“多谢殿下开恩!”
刺史府,后花园。
沈昭站在后方,探头去看。
衣着华丽的妇人仰倒在地,太阳穴处的伤口已经发黑,半边脸高高耸起,肿得像馒头一般,可见那蜂的毒性之大。
除此之外,她身上再无其他伤口。
薛容鹤此刻心中怒极,与即将到手的东西失之交臂,让他心中杀意肆虐。
他垫着白色绸帕,蹲下身子查看张夫人尸首,捻了捻张夫人鬓角头发,又沾两下她的唇闻了闻,了然起身。
薛容鹤扫视一圈,指向张夫人的贴身婢女,如同杀死蝼蚁一般,神情平淡,“此女谋害主人,将她杖毙。”
“殿下!我没有啊殿下,我冤枉啊!”
薛容鹤不耐烦到了极点,他眼眸漆黑如阴森寒潭,声如寒刃,盯得婢女浑身颤抖,软倒在地。
“张夫人鬓角所用发油乃松香,又刚饮下橙花蜜露。橙松花可引毒蜂,你祖籍南明,又是她的贴身婢女,岂会不知?”
沈昭一愣,橙松花产自南明深山,是上好的制香之物,却因毒蜂环绕极难采摘,故而民间有言,橙松香抵百金。
此物珍贵异常,即便是南明宫中也极为稀少,皇后嗜好此香,宫中便有一调香师投其所好,将橙花与银针松叶混合研磨制成熏香,堪以假乱真。
只有与那橙松花香几无二致,才能引来嗅觉敏锐的毒蜂,可那调配方子是调香师吃饭的家伙,研制多年才得以成功,自然绝密,这婢女年纪轻轻,怎会调得如此精准?
南明北雍常年战乱,通商虽不受限制,两国之间民众却大多相互敌视,极少迁居。
据管家昨日所说,这婢女是三年前进府的,是谁将这颗棋子送到了张夫人身边?
沈昭想到薛容鹤方才模样,有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心中成型。
靖安城位于北雍边境,与南明离州接壤。
三年前,秦序曾代天子前往边境巡视,与北雍接壤的随州、离州是必去之地。那么北雍朝堂中与他联系之人,是否曾在靖安城与他见面,就此勾搭成奸?
而张刺史坐镇靖安城,这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当年他或许发现了什么。
此事虽于北雍无碍,却是秦序的把柄,是他心间的一根刺。
婢女祖籍南明,又在那时进入刺史府,她背后之人昭然若揭。
张刺史一家,大概只是北雍那人稳住秦序的牺牲品罢了。
他们忠于自己的国家,死守着这个秘密,直到三年后,随州战败,“沈离”被流放。
对于秦序来说,当他成功独揽大权之时,就到了拔刺的时候,那屠夫想必是他花钱买凶,婢女与他里应外合杀了张刺史。
可张少爷和张夫人何辜?!
观昨日张夫人神色,根本不像知道此事那般惶然,只有丈夫和儿子死去的悲痛。
沈昭双拳紧握,恨不能现在冲回南明,提剑入秦府,让那草菅人命的狗贼血溅当场!
牵涉三年前一事的人都死绝,婢女也是个废子,本以为用毒做成意外便可脱身,谁知被薛容鹤识破,在狱中一头撞死了。
薛容鹤只能草草结案,便回了客栈休息。
他立在窗前,并不点烛,静静望着城中点点灯火,眸中情绪难辨。
他差一点就能知晓与南明太傅秦序勾结之人是谁了,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
张刺史将夫人瞒得很好,薛容鹤曾私下试探过她,却什么也没问到,而唯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张少爷,也在回来奔丧的路上死于幕后之手。
三年前,锦西城被南明攻破,外祖父为城战死一事异常蹊跷,他追查多年无果,这其中是否有秦序的手笔?
薛容鹤眼睫低敛,瞥了眼身后悄声出现的黑金卫,“查的如何了?”
“回殿下,朱雀司消息,随沈离流放的沈家亲眷中,确有一表妹与其同队,详细生平还需再费些时日前往南明核实。沈离于五日前伤口溃烂而亡,葬于南明边境荒郊,尸骨难寻。”
五日前?这倒与沈昭的出现时间对上了。
薛容鹤眸中情绪难辨,“知道了,细查沈昭。”
黑金卫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