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大开,月光清亮,屋内景象一览无余。
好在薛容鹤与刺客打斗时都收着些力气,若是响动太大,恐会惊扰暗香楼众人。
他坐在桌旁,闲适地倒了杯茶,看着沈昭一点点从床底爬出来的窘迫样子,没有半点伸手帮忙的意思。
甚至,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只不过用茶杯及时挡住了,没让花着脸的沈昭发现。
“王爷,您怎么来了?”她蹭了蹭鼻子,抹得脸上更花,“莫非采买小哥遇到了什么麻烦,前不久才到府上?”
“他并未回来,”薛容鹤放下茶杯,瞥见她腕上露出的青紫,眉头紧皱,“定远侯真的、为难你了?”
沈昭顺着他的目光垂头,摸了摸伤痕,该怎么与他说,这是她自己为了演戏弄得。
“若说为难,那还是有的,”沈昭见他神色阴沉,连忙摆手,“不过我引他进来后,便喂他喝了下药的酒,只是搬他去床上时费了一番功夫。”
“蠢笨,”薛容鹤睨她一眼,说回正题,“你所说的采买,日日都会给程峰递消息,今日却一反常态不见人影,必然是出了事,本王这才来看看。谁知,你竟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沈昭神情无辜地眨眨眼,“我只是让采买小哥给王爷递封信,告诉王爷一声,我拿到了‘神丹’露华浓,让王爷明晚来赎我,怎会惹来刺客杀我?莫非,凶手已经盯上咱们了!”
风雨楼隐于江湖,表面上做人命和情报生意,实际却掌握在南明皇室手中,起初创立是为了刺探北雍军情和刺杀北雍重要人物。
只不过如今南明天子势弱,反倒落入秦序这小人手中。
更何况,她岂能招来风雨楼的刺客,就算有沈离表妹的身份,也不至于让秦序派人来杀。
一看便知薛容鹤已想到这层,定是对她又起疑心。
不过这回真是冤枉她了,这明摆着是冲薛容鹤来的,她前脚送出拿到“露华浓”的信,后脚送信人失踪杀手上门,看来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凶手的掌控之中。
“如此说来,倒是本王的不是。”薛容鹤垂眸,修长手指转了转茶杯。
沈昭心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不敢不敢,为王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我应该做的,”她又提醒道,“那刺客跑了不妨事吗?”
风雨楼刺客从不失手,那是因为他们一击不中便会派出更厉害的高手,直到杀死目标,这也是让江湖朝堂一度闻风丧胆的原因。
“开阳他们在外面,跑不了,”薛容鹤起身,“今夜已经安全了,丹药给我,你在此暂歇一晚,明日本王便来赎你。”
沈昭掏出丹药递给他,“多谢王爷。您明日赎我出去时,还需与老鸨说一声莫要声张。”
“为何?”薛容鹤垂眸看向她。
这话倒把沈昭问得一愣,自古赎花楼女子听着是风流韵事,可对高门世家而言则败坏名声,更不要说皇家了。
薛容鹤人前装病弱,人后培养那么多暗卫,想也是对皇位志在必得,可装弱只是为麻痹他人,赎妓却不同,是给对手亲自送攻讦自己的弱点。
“赎妓一事终究不美,”沈昭抿唇劝道,“恐污了王爷名声。”
薛容鹤挑眉,随即笑了笑,月色溶溶,沈昭竟无端看出几分温柔来,“你本就是为了本王入贱籍,本王的名声是名声,女子的名声便不是名声了吗?放心,本王自会办妥,你且等着便是。”
说罢,他便从窗口翻了出去,一身黑衣融入夜色,踪迹难寻。
一日光景过得飞快,老鸨安排着沈昭泡牛奶浴,以花瓣擦身,再用极珍贵的雪中春信熏制衣袍,步步生香。
幸好沈昭昨晚将淤紫推开了,只留了些浅淡印子,老鸨还安慰她莫慌,许是露华浓效果还未发挥完全,仔细遮着点便是。
沈昭被折腾了一天,连阿萌都没来得及去看看,问了老鸨,“阿萌的伤有点严重,半张脸都高高鼓起来,小丫头爱美,不想出来见人,待过两日你再去看她吧。”
她说的合情合理,也符合阿萌的性子,沈昭便没多问,想着今夜薛容鹤赎她时,顺便将阿萌也带走便是。
她万万没想到,与阿萌的约定,此生都难以实现了。
入夜,华灯初上,暗香楼中已宾客满座,伴着乐妓的曲音,花妓们端着酒壶穿梭其间,香风满面,摄人心魂。
而角落的雅间里,薛容鹤早已落座。
老鸨为他斟酒,笑意盈盈,“王爷今日想点哪位姑娘,奴家为您喊来。”
“本王心仪之人,柳妈妈岂会不知?”薛容鹤似笑非笑,接过酒杯,“本王与松雪早有约定,忙过一阵便来接她出去,这些日子松雪可有受欺负?”
“没有没有,”老鸨连忙陪笑,她瞥了眼薛容鹤,试探道,“王爷所言,接松雪出去、是何意啊?”
薛容鹤无心与她拐弯抹角,“本王要赎松雪,柳妈妈开个价吧。”
这下可把老鸨愁坏了。
以沈昭的年纪,至少能再做十年乐妓,不知能为她赚多少银子,如今薛容鹤这一锤子买卖显然不划算。
但她连定远侯都不敢得罪,更不要说眼前这位贤王,当今圣上的第七子。
可赎金一事,要多了也不行,要少了她心痛,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让眼前这位爷满意便好。
老鸨咬咬牙,“王爷与松雪情投意合,奴家也不愿做那棒打鸳鸯的人,只是松雪毕竟是我们暗香楼的一等乐妓,奴家也不好坏了规矩······”
薛容鹤眉眼间浮起不耐,打断她,“柳妈妈直说便是,本王绝不还价。”
老鸨闻言,这才露出一丝放松笑意,比划出三根手指,“金、八百两,王爷觉得如何?”
沈昭刚到雅间门口,便听见老鸨狮子大开口。
虽说花薛容鹤的钱不心疼,但老鸨实在过分,莫说暗香楼,便是整个长阳城花楼一等乐妓的赎身价最高也不过银四千两,换算做黄金也才四百两。
如今她张口就是金八百两,真把人当冤大头宰?
沈昭推门而入,“妈妈,松雪记得从前有位红极一时的辛夷美人,赎身价也不过金七百两。我登台不过寥寥数日,竟比辛夷还要受欢迎了吗?”
辛夷美人,那可是闻名天下的乐妓,就连高门世家都有人倾心于她,最终却被一神秘富商赎走,此后销声匿迹、下落不明。
天下人不知,可沈家却一清二楚。
当年先皇还是皇子时,祖父陪着他游历天下,那时南明和北雍的关系还未如此剑拔弩张,二人便到了北雍长阳。
先皇久闻辛夷盛名,便想着一探究竟,不料自此情难自抑,对美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祖父曾劝阻先皇,可最终还是没拦住,先皇以黄金七百两的价格为辛夷赎身,为她掩埋身份,带回南明做了侧皇子妃,一生尽享荣华富贵。
老鸨冷冷瞪了沈昭一眼,却还得在薛容鹤面前赔笑,神情顿时颇为扭曲,“松雪,妈妈这是为你好啊,你就如我女儿一般,妈妈要价高些,本就是为了看王爷是否对你用情至深,你反倒胳膊肘向外拐,数落起妈妈的不是了。”
见她假惺惺抹眼泪,沈昭不紧不慢问道,“那妈妈看出来了吗?”
“王爷心悦于你、用情至深,”老鸨扯出一抹笑,“方才还对妈妈说,绝不还价呢。”
“没错,为了松雪,莫说八百两,便是八千两本王也付。”
薛容鹤招手,身后小厮端上一个木匣,正要打开,却被沈昭伸手按住,“请王爷等等,松雪还有一事请求。”
“哦?”薛容鹤看向她,“说来听听。”
“我身边有位跟着伺候的丫头,名叫阿萌,我想带她一起走,”沈昭瞥了眼一旁揪着帕子的老鸨,心间陡然涌现不好的猜想,“还请妈妈,即刻将人带过来。”
“这、这丫头不在暗香楼,”老鸨笑容有些僵硬,“说是出去看大夫,便再也没回来,许是、许是跑了。”
沈昭眼神一厉,“阿萌当初那样倔,妈妈都快将她打死了,也没生出放她走的心思,怎么如今她逃跑,却追也不追呢?”
在薛容鹤面前,她是武艺不精的沈家旁支女,一点杀气都不能露,否则哪容得老鸨在这顾左右而言他。
即便如此,那眼神仍将老鸨吓得手抖,她连忙闭了闭眼稳住心神,“长阳如此之大,我又上哪里去找,说不定她早就跑出城了,我认栽便是。”
薛容鹤挑眉,看了眼沈昭紧握的拳头,气儿还挺大。
他起身逼近老鸨,微微弯腰,唇边勾起一抹笑意,“千金易得、知己难寻,本王对松雪用情至深,她说往东本王绝不往西。您觉得,阿萌去向一事,您继续瞒下去能落得什么好处?”
他身量高,此刻背对烛光,黑影一般压向老鸨,将她吓得瞬间崩溃,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薛容鹤皱眉,又坐回桌边,“阿萌到底去哪里了?”
老鸨伏低了身子,根本不敢抬头,颤着声答道,“她、她替松雪顶了罪,进了定远侯府,昨日已被侯夫人沉了塘。”
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沈昭呼吸一窒,顿时眼眶猩红,三步并做两步拽起老鸨,声音嘶哑,“我有什么‘罪’,需要阿萌去顶?!难道是定远侯被我睡了吗!!!”
“妈妈也不想的呀,”老鸨拽住沈昭衣袖,哭诉道,“可侯夫人那边实在没法交代,妈妈也是为了保护你,才迫不得己将阿萌交了出去。”
明明她才是被侮辱之人,居然有“罪”?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阿萌去给她顶劳什子的“罪”!
不过是以权势压人,为了维护高门肮脏的名声、虚伪的脸面,便将怒火发泄在受害者身上,再编出是受害者勾引、自作自受一类的屁话,将自己的恶行轻松揭过罢了。
可阿萌何辜!
沈昭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定远侯府,将那虚伪至极的夫妇俩碎尸万段,以慰阿萌在天之灵!
但她不能。
薛容鹤就在身后,一旦她有所异动,莫说逃回南明,恐怕连长阳城她都出不去。
随州一战死去的百姓、将士,沈家覆灭之仇,一桩桩一件件,将她层层捆绑,让她无法替阿萌报仇。
但来日方长,终有她亲自了结定远侯夫妇二人之日。
沈昭松开老鸨缓缓起身,无人得见那垂下的黑眸中,溢满杀气,“此仇,必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