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荷香,又是一年夏日长。
未央宫前殿。
小皇帝端坐龙椅,几步开外的阶陛之下,姜越禾正身肃立抬眼看他。
他如今将满十六岁,身体抽条渐渐长开,也在去年秋天迎娶了邓氏为皇后,越来越有了一位年轻帝王的样子。
“……皇叔父上奏之事,朕已全然知悉,”小皇帝将手中奏折合上,放到桌角后抬眼看他,目光微微闪烁,难辨深浅,“朕,需要好好想想。”
“自当如此,”姜越禾点点头,并没有马上要求他给出态度,反而对他能够提出认真思考这一答案感到满意,“……毕竟是圣上的母族。”
小皇帝看着阶陛之下的摄政王,眉目间突然有些伤感和茫然:“皇叔父……很久没再叫朕‘修瑾’了。”
“君臣有别。陛下如今年岁日长,处理各项政务也已经游刃有余,”姜越禾用自己与叶阳乔曾经的话来提醒他,“臣只是一介藩王,终究不能忝居京城,坏了宗法纲常。”
小皇帝的眼睛闪了闪:“皇叔父总是光明磊落……可递上来的折子里,却有不少人诋毁您拒不还政,意图不善。”
姜越禾从容对答:“吏部侍郎杨遂?那份折子臣看过,但仍觉得应该递交到陛下面前。上面所讲大多言过其实,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朕知道了,”小皇帝本想激他自行提出还政,如今却又绕回了尚不分明的杨家,有些失望,“待朕调查杨家过后,若是一切属实,自当教他们付出代价。”
姜越禾得到他这番承诺才真正满意,拱手行礼道:“臣告退……叶督公如今在王府安养,臣代他恭请圣上安好。”
小皇帝闻言一振,立刻问他:“朕从阳乔上月殿前呕血之后一直没见过他,他现下身体如何?”
姜越禾面沉如水,不辨悲喜:“由王府医官调养,暂且无虞。”
小皇帝从他面色上看不出什么,一番思量后摆了摆手:“也罢,明日休沐,朕去王府亲自看他。阳乔乃是朕母后所赐内宦,想必皇叔父不会阻拦?”
“臣不敢。”
两人又不深不浅地闲聊几句后,姜越禾才真正转身离开。
小皇帝坐在龙椅之上看他离去,心中盘算着明日见到阳乔之后向他讨要亲政之策。
但是叔父也不该离京,否则外戚没了忌惮,岂不会反过来噬主生乱?
阳乔说得对,如果不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无论是放在皇叔父那里还是杨家那里,他都只会是一个傀儡一般的君王。
他不想这样,他想要做个有为的圣明贤君,流传后世。
回到王府之后,姜越禾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自己所住的寿安堂。
到了外间让仆婢们轻手轻脚地给自己换了身家常衣服之后,姜越禾才绕过松竹屏风,缓缓走到里间床榻附近。
天水碧色幔帐自然垂落两侧,叶阳乔闭眼仰面躺在床褥上,背后倚着数个叠放起来的绣墩,身上盖着新年时姜越禾给他做的那件靛蓝色绣银重明斗篷,额间渗出虚汗,面色苍白,双唇微微泛着不祥的紫色。
他现在连锦被盖在身上都会觉得沉重到呼吸不畅。
小宦官尚乙抱着双腿蹲坐在榻下的檀木踏板上随侍,抬眼看见摄政王回来,慌忙起身行礼。
姜越禾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轻声问他:“在本王出去这段时间里,阳乔情况如何?”
“督公大人成日间大多都在昏睡,偶尔会咳嗽两声,但始终没有力气,手脚摸起来也是一直泛冷,”尚乙说着就有些动情,两只眼圈都红起来,“中途李医官来看了一回,说是如今春夏交替,空中杨柳絮四下飘飞,督公本身心肺就不好,吸了这些东西入体自然格外不适,须得静养。另外……李医官让奴才传话说,那药这么拖着可不行,药量不够的话终究是慢刀子杀人,自己能力有限,若不另请高明,只怕殿下到时候拿人参燕窝鹿茸一类生生吊着叶督公的命,最后也难以长久。”
姜越禾抬手向外一指:“你现在出去传话,王府里所有杨树柳树,一律不留。”
“是……是,殿下。”
小宦官尚乙带着他的命令跑出去,中途不小心肩头撞在屏风上,带动屏风另一侧案头上的汝瓷白梨花香插一下子掉在地上,清脆地碎成几片。
姜越禾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低声喝道:“混账!”
床榻上,叶阳乔突然低低咳嗽了几声,虚弱道:“……越禾,你把我吵醒了。”
“阳乔?”
姜越禾闻声转头大步走到榻边坐下,忿忿不平地握住他的手辩驳道:“应当是你带出来那个小太监做事不力,把外间东西打碎了才惊醒的你。”
“我没听见什么碎声,单听见你在喊什么混账……”叶阳乔伸出另一只手来覆在他手上,见姜越禾嘴唇微动又要辩驳什么,含笑轻声打断他,“现下别人发出什么声儿来我都听不见,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
姜越禾被他两句看似剖白的爱语就安抚住了忿怒,但看着对方神思不济的样子,实在烦躁不安:“刚刚我进宫去递折子,小皇帝对你挂心得很,说明日休沐,他要来王府看你。”
“我现下的样子……”叶阳乔有些为难,“恐怕不便见驾。”
“我想着,趁这一次让他看见你实在病弱不堪用,准你日后随我离京。反正我看宁福宁祥总被他带在身边,应当是用得很不错了。”姜越禾低头帮他搓了搓冰冷的双手,让它们染上一丝热气,“另外,趁我们还没离开,我想再找名医,将你这病好好治上一治。”
叶阳乔与他一来二去又说了两句话,精力有些用尽了,轻轻伸手指在姜越禾掌中勾动几下以示安慰之后,再次合眼深睡过去。
姜越禾坐在榻边帮他掖好斗篷,眼圈有些泛红。
当年皇兄病逝之前,他也曾像尚乙那样蜷在踏板上整日发呆不敢离去。
所以刚刚一走进里间看见尚乙之后,电光火石间记忆交错,他实在害怕阳乔也会出什么差错。
与其说他斥责的是尚乙,不如说他斥责的是那个年少时胆怯无力的自己。
姜越禾俯身趴在阳乔身边,攥着对方的手带着泣音喃喃道:“明明今年新春的时候还是生龙活虎的,还说日后面食都是我来做给你吃……结果却躺在床上连药膳也吃得费力……叶阳乔,你可真是个冷心冷情的骗子……你要是挨不过这次,就、就别怪我踢掉修瑾自己去当那皇帝,让你去了下边见到先皇后也交不了差,只能再回来向我索命……”
姜越禾吸了吸鼻子,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朝他说道:“咱们王府西院的颂清池里,荷叶已经长了小半塘,马上就能开花了。年少时我请你来王府避暑,你不是最喜欢在那儿看书了吗?如今合该快快好起来,我已经叫人把那边附近的所有亭阁都打扫干净了,到时候你想待在哪儿看书就待在哪儿看书。阳乔……你说好了要一直陪着我的……
“你每天只要多醒一会儿、陪我说说话就好,阳乔……”
几寸之外的叶阳乔兀自昏睡,无知无觉。
翌日,皇帝白龙鱼服带了几个皇家侍卫坐车去了摄政王府。
王府中早就洒扫整洁,各堂各屋内也都换了案头清供。
姜越禾带着府内一干人等跪地相迎。
“皇叔父快请起,”皇帝几步上前搀起姜越禾,向他身后看了看,没发现叶阳乔,于是问道,“阳乔怎的不在这儿?”
“回陛下,叶督公自上月殿前呕血之后被臣带回王府安置,但是如今正当春夏交替,满城杨柳纷飞,督公自幼心肺不足,故而稍有鼻鼽②【古时医家对于过敏性鼻炎的称呼】便会带动旧疾复发,如今尚在病中,难以外出接驾。还请您移步衍庆堂,叶督公现下被臣安置在那里。”
皇帝一听立刻点头:“好,烦劳皇叔父带朕前去。”
直到昨日听见姜越禾在自己耳边的泣诉,叶阳乔才觉得现下差不多是见一见皇帝的最好时机。
于是当皇帝和姜越禾迈步进入衍庆堂里间的时候,他倚坐在榻上,精神尚可。
姜越禾对于皇帝一来正赶上叶阳乔醒转这件事也暗自惊讶。
不过他并未多想。
皇帝倒是立刻上前几步按住了想要挣扎起身行礼的叶阳乔,关切地拉着他的手看他的脸色:“阳乔!你好好歇着就行……怎么脸色看上去比之前待在宫里时越发不好了,最近病情如何?”
“托陛下和王爷的福,奴才如今稍有起色,”叶阳乔缓缓点了点头,转眼看向一旁侍立的姜越禾,“现下未服药膳,倒是有些想念王府小厨房做的阳春面了,可否劳动殿下去帮奴才安排?”
姜越禾乍听他这话,眉头一扬,随后点点头:“有何不可?”
随后便朝皇帝从容一礼,抬脚走出了衍庆堂。
只是在临转身的一刹那,目光在皇帝和叶阳乔身上逡巡了一个来回,略显愠怒。
叶阳乔显然完完全全看到了他的反应,含着笑意未曾理会。
皇帝倒是浑然不觉,只是拉着叶阳乔诉说了些宫里的趣事,以及宁福宁祥二人是如何得力。
待他告一段落后,叶阳乔温声开口:“陛下若是想要摄政王还政,现下正是时候。”
皇帝含在口中的茶还未咽下,闻言差点被呛到:“阳、阳乔怎知朕……”
“陛下可还记得,”叶阳乔拿过枕畔一张新帕子折好递给他擦拭,“当初奴才与您约好了何事?”
皇帝接过帕子边擦边想,低声回答说:“不能将你寿数不长的事情告知皇叔……”
“嗯,当时奴才与殿下尚未交心,不敢全然相信他只要奴才常伴身侧便不会夺权的理由,因此曾经想过利用杨家与之制衡,等到奴才病逝之后也能用杨氏这支外戚强迫他还政与您。”
皇帝愕然:“阳乔你……与我舅舅、舅母之间有交易?”
“请陛下恕罪。奴才这般与虎谋皮,并非想为陛下日后统摄朝政埋下隐患,”叶阳乔并未否认,接着说了下去,“杨氏族中罔顾律法鱼肉百姓之人甚多,您亲政之后自行调查处理即可收拢民心。而现下最要紧的是,前日奴才已经从摄政王处探知其对于皇位确无觊觎之心,所求者不过……不过奴才一人。但奴才如今正数病缠身,虽说并未严重到病入膏肓,但自身已感到大限将近。”
皇帝闻言,皱眉攥紧了他的手,听得越发认真。
“奴才并非惜命之人,但是若奴才身死,摄政王必反,到时虽然可借杨氏之力,但摄政王殿下少时征战南北,所到之处皆得民心,贸然诛杀恐天下生疑,且摄政王身死后杨氏一家独大,陛下与之相争又会耗心耗力,实在并非社稷之福。”叶阳乔顿了顿,随后话锋一转,“不若在摄政王还政之后,封至北地六县做藩王,既能统帅当地抵御北方狄族,又能留下猛虎与朝中士族远远制衡,岂不两全其美?”
皇帝顿了顿,随后跟上了思路:“阳乔的意思是,朕可以用你的性命来约束住皇叔,所以,现下正赶上皇叔为你的病情担忧,朕可以试着用治好你的病作为条件,主动要求皇叔还政?”
叶阳乔露出了这些天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点头认可:“非但如此,奴才若真能捡回一条命,陛下可以派奴才作为监军跟随摄政王殿下共赴北境,届时军中动向,奴才会亲自帮陛下留意,至死方休。”
“阳乔,”皇帝有些动容地拉住他的手,认真说,“你如果没成为一个宦官的话……现下朕的朝堂里,一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叶阳乔一怔,目光闪了闪,终究还是含笑落下泪来:“嗯……多谢陛下赏识。”
叶阳乔:我是病得很重,但还没有那么重,而且还可以充分利用一下(仰卧起坐中
【另一视角】
当叶阳乔与小皇帝面授机宜时——
王府小厨房里,摄政王殿下正在亲自揉面。
一边腹诽道:什么小厨房的阳春面,只有自己才给他做过阳春面……只是暗戳戳地说想吃自己做的饭了而已(不受控制地扬起嘴角)……
而且,摄政王殿下一边揉面团切面条一边还在胡乱猜测:这两个人凑在一起是想说什么?
殊不知,自家媳妇已经用自己冥思苦想了好多天的话术帮他把小皇帝顺利拿下了。(嘿嘿
下一章不出意外是完结章,很快就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新角色登场!作者超喜欢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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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病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