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御书房内。
“陛下,都将近二更天了,”女官揽芳将一碗银耳莲子羹放到御案上,对正在伏案批阅奏折的年轻天子柔声提醒道,“这是御膳房派人送来的夜宵,您歇一歇眼睛,趁热喝了吧?”
“揽芳姑姑,”小皇帝姜修瑾今年十三岁,上个月刚刚过了千秋,如今已经在摄政王的教导下逐渐承担起部分折子的批复,现下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兀自想要强撑,“等朕批完手里这张折子再喝。这边单独放着的几张折子朕自己也还拿不定主意,需要请皇叔父过来细细商谈才好。”
“陛下勤勉,切莫熬坏了身体,”作为先皇后的陪嫁侍女,揽芳如今已年近四十,绕到檀木椅背后轻轻揉捏着小皇帝的肩膀,慈爱地说,“奴婢一会儿就派人去前院偏殿传摄政王殿下过来相商。”
“不必,朕要亲自去,”小皇帝端起甜羹碗,抬头看她一眼,认真道,“太傅之前教导朕说,学莫便乎近其人【注①】。朕也要效仿君子,亲自去向皇叔父请教才行。”
揽芳没有学过这些之乎者也,并不懂个中深意。
但是看见小皇帝如此恳切,她只好微笑点头顺从:“是,陛下。”
一炷香时间过后,小皇帝放下手中的朱笔,抬手拿过桌角看不懂的几份奏折,慢悠悠踱步转过回廊,朝前院偏殿走去。
令他奇怪的是,原本每天灯火通明直至深夜的偏殿暖阁,如今却灯烛阑珊,连平日里守在殿中侍奉的几个宦官奴婢,也立在殿外默不作声。
小皇帝即将走到月亮拱门边时,一位王府随侍急急忙忙迎上前来接驾,恭谨问道:“现下已是人定时分,陛下来暖阁可是想找摄政王殿下谈论国事?”
还没等小皇帝开口,身后的宁福就大声斥责道:“陛下的来意,岂是你一介侍卫可以随意打听的?!”
王府随侍急忙跪在了拱门之前,拦住了皇帝的脚步:“是是是,微臣该死,望陛下恕罪。”
小皇帝有些不悦:“朕恕你无心之过,你且让开。”
“陛下息怒,”那王府随侍俯身拜了一拜,接着说道,“摄政王殿下今日批阅奏折数百份,已是十分疲累,因此刚刚在暖阁内吩咐要小憩片刻,现下恐怕正休息呢。”
小皇帝一愣,将信将疑地停住脚步:“果真?”
“微臣亲口得的殿下吩咐,才守在此处。”
这时,不远处暖阁附近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哽咽。
极为短促,一瞬即逝,让人难以分辨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听。
小皇帝原本想要转身回去,闻声脚步一顿,皱眉朝着暖阁方向又瞥了一眼。
远远看见纸窗之后静静燃着一点烛火,影影绰绰可见人影摇曳,又像是与窗前竹影相溶。
但却能看见那分明是两道身影上下交叠,缠绵缱绻,倏忽而逝。
那王府随侍依然恭顺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虽并未经历人事,但也临近十五岁即将大婚,近年揽芳姑姑也曾经让人伦师傅多少给他讲解过一些敦伦之道,所以并非对此一窍不通。
食色性也,更何况摄政王年近而立尚未婚配,小皇帝也知道自己不该打扰。
“……既如此,那便让皇叔父好生安歇吧。”
小皇帝带着几个太监慢慢行出偏院,在回廊拐角处堪堪停住脚步。
他抬手挥退身边近宦,走到拐角处那棵树下拈起地上落叶,低声唤道:“暗卫何在?”
守在附近廊上檐角的皇家暗卫迅捷落地,无声行礼。
“摄政王今日宠爱的女子,是何身份?”
那暗卫面露难色,低声回道:“禀圣上,并非女子之身,而是宫中内宦。”
“一个宦官?”
小皇帝眉心微皱,有些难以置信。
暗卫艰难开口,接着回禀:“臣今日当值所见……叶督公本是酉时出宫回府,却在宫中半路被摄政王殿下的侍从拦住脚步,交谈几句后被迫转道去了御书房西北暖阁。”
小皇帝手中无意识摩挲着的树叶轻轻掉落在地上,他本人则站在原地,如遭雷殛。
几十丈开外的暖阁内。
从酉时到亥时,叶阳乔数次意识沉浮,早已不知途中漫长时间如何流逝。
良久,姜越禾才在喉间叹息一声缓缓退开身,随后抬手解开了绑缚住对方两腕挂在床头的发带,将早已哭得神志不清的叶阳乔翻过身来,伸手帮他拢了一把被汗浸湿的如墨长发,擦净面上横斜的泪水,俯身将对方拢在自己怀中,轻吻了一记眉心,安慰道:“太医说督公平日里缺乏锻炼心气不足,本王忧心如焚只想为督公解忧,所以难免急色了些。如今督公与几年前相比更加生龙活虎,是否也该对本王多年相助表示感激?”
叶阳乔躺在他怀里听着对方又给出了欺负他的新理由,有气无力地挣动了几下。
他口中还咬着木枷,双腕虽被对方攥在手里缓缓揉捏着,稍稍缓解了麻木和红痕,但也因此无法抬手解下禁锢,只能如笼中幼兽一般红着眼睛向他啜泣着呜呜哀鸣。
气息吹拂,那木枷露在外面的部分作镂空处理,中间几颗极小银铃互相撞击,发出细碎脆响。
看着对方一脸天真虚弱的情态,姜越禾被极大地取悦到了,随后含笑单手解开束缚在叶阳乔后脑的红绳:“让督公有口难言,是本王之过。”
随后,姜越禾帮他拽住那支木枷,慢慢揉按着他的后脑,柔声引导他将那顶端扁平整个压住红舌的玉板缓缓吐出,连带着曳出一丝晶亮银线。
“叮铃”一声脆响,那连带着硬玉板的银铃镂空木枷被摄政王信手掷到一旁地面铺着的酒红色氍毹上。
那氍毹上除了刚刚扔下去的物什,还有几只不同大小的银环、一只光润碧色玉杵、一支极细的蝴蝶银花簪、以及一件被撕碎的胭脂色女裙。
叶阳乔深深喘息着,半晌缓过了呼吸,依靠在姜越禾怀里闭上眼睛,任由对方替自己换上干净新衣,系好新发带。
等姜越禾骨节分明的手再次摸上自己面颊的时候,叶阳乔这才慢慢抬手抚上对方手背,有气无力地咳了几声,哑着嗓子说:“今日你欺负得太狠,往后整整一个月,你再想这么做,我都不能奉陪了。”
姜越禾偏头贴了贴对方的鬓角,低声道歉:“最近各方递上来的折子如雪片一般,我批得五心烦躁,对不住你。”
叶阳乔缓缓摩挲着对方的手:“陛下如今已然有所小成,你大可适当放权给他,若不在实事上多加历练,如何长成治世明君。”
姜越禾有些揶揄地伸出手指搔了搔他的睫毛,看着他逐渐昏沉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当年先皇驾崩时之所以带走先皇后,也有防止杨氏外戚一家独大的意思。如今杨氏一族全无制衡,又有诰命夫人作为亲眷定期入宫慰问圣上,此时上交权柄,恐怕有外戚擅权的风险。”
叶阳乔沉吟着点点头,喃喃道:“当年我扶余叶氏阖族下狱后,杨氏一族再无忌惮,在朝中名望如日中天……我如今在宫中的出身还是先皇后杨氏赐给陛下的内宦。真是……好生讽刺。”
“当初在论罪诏书上,写明了叶家几代重臣深蒙皇恩,叶相身居宰辅之位却敢纵容长子妄议朝政,本人结党营私,其心可诛,”姜越禾淡然念出那些重罪之名,叹息了一声,“然而只不过是叶相在杨氏一族还未壮大之前联合言官上疏皇兄居安思危罢了。”
“行刑前夜,阿耶还托他众多旧日门生从大理寺刑狱中递话到掖庭……”叶阳乔哽咽了一声,眼眶微红,“让我善加照顾阿母,不要心怀怨怼。主上圣明多思,一切都是奸佞蒙蔽才有此祸。”
“叶相一生清正纯善,”姜越禾轻轻拍抚怀中默默流泪的叶阳乔,低声安慰道,“待我他日集齐罪证,将杨氏一族屠尽,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
“不可!”叶阳乔浑身一顿,正色道,“杨氏族中亦有忠良,不可一概论之。”
姜越禾低头盯着他纯净清亮的双眼,半响埋头在他肩上,抱怨道:“我有时宁可你做个心狠手辣、冷心冷情之人,也不想你在受辱后依旧淡然处之,光风霁月……要知道这世间诸事,总是愿意教君子吃亏,小人当道。”
叶阳乔愣怔了一下,随后弯起嘴角慢慢伸出微凉的双手将他的脖颈圈住,温柔在姜越禾颈侧印下一吻,低声道:“但世间也为做官清正之人留有一些余地。我虽身有残损,但依然保有能臣之心,愿努力辅助圣上和殿下共创盛世太平。”
姜越禾闻言,将怀中单薄身躯抱得更紧。
翌日,未时初刻。
叶阳乔站在外间廊下看着日晷上石针的影子刚好落到了那条石缝中,转身进了小皇帝午歇的清波水榭。
绕过一扇花鸟屏风,叶阳乔看见小皇帝斜倚在御座上,一手撑腮另一手拿书,正凝神细看。
他慢慢跪在地上,低头上奏:“启禀陛下,已至未时初刻,请您歇息片刻,攒攒精神。”
小皇帝一听是他的声音,立刻放下那本书,坐直身体,朝他招招手:“阳乔,你且上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叶阳乔应了一声是,随后起身走到御座一侧,恭谨侍立,低声纠正道:“陛下是真龙天子,应当在奴才面前自称为‘朕’。”
“朕知道了,这不重要,”小皇帝挪了挪身体,靠近他几分,目光中有些急于求证的心切,“朕想问你些事。”
“陛下请讲。”
“昨日亥时左右,朕有几本看不懂的奏章想要请皇叔父过目教导,但是走到暖阁附近,却听见里面传出哭声。”
叶阳乔紧抿双唇,羞窘万分,抬手攥住了面前御座一角的雕花卷草扶手。
小皇帝抬头看着他,有些担心,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然后朕到宫廊拐角处向皇家暗卫求证,当值的那个暗卫告诉朕……他看见了你被王府侍卫拦住去路,转道去了暖阁。”
叶阳乔浑身一抖,默默跪在了地上俯身拜倒,轻声告罪:“奴才罪该万死。”
“哎!你快起来……”小皇帝立刻伸手去拉他,“朕没有向你问罪的意思。”
姜修瑾对于这个在父皇母后仙去当天敢于在皇叔父摄政王面前为自己说话、亲手扶自己践祚的权宦很是亲近。况且母后留给他的亲随,除了揽芳姑姑,就剩下叶阳乔一人了。
所以,他相信叶阳乔在这件事里,绝对有着他自己的苦衷。
“现下这水榭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且去下首自己搬个椅子来,朕知道你身体不好,久站疲累,特许你坐着回话。”
“……是,多谢陛下。”
叶阳乔依照圣命,搬了一把圈椅放在御座之下,再次谢过小皇帝,随后方才落坐。
刚刚落定,叶阳乔就感到身下传来不适,轻微调整了几下坐态,方才不致御前失仪。
小皇帝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越发替他难过:“阳乔……是朕做得还不够好,才会让你、让你……”
叶阳乔一愣,头一次破格抬眼去看坐在上首的小皇帝。
小皇帝如今已经十三岁,但作为看着他从小长到大的内侍,叶阳乔记得自己上次看他落泪,还是在他四五岁时,杨皇后风寒久病不愈的时候。
小皇帝慢慢从御座上走下来,站到叶阳乔面前伸手抱住他的双臂,将下巴搁在他的肩头,低声啜泣着说:“都是朕不好,你和揽芳姑姑都是母后留给朕的亲随,朕现在还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才会让你受皇叔欺负……”
叶阳乔听着小皇帝的哭诉,才意识到对方将自己和姜越禾的关系理解成了什么情形。
小皇帝觉得,自己是为了能让他坐稳皇位,才被迫委身于摄政王的。
嗯……虽然可能外人看来他和姜越禾的关系就是这样。
但是为了避免皇家叔侄之间出现罅隙,叶阳乔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此事进行澄清。
“陛下不必因此自责,”叶阳乔想了想后,温声劝慰,“奴才服侍摄政王殿下,一则是为了保证陛下能够顺利大婚亲政,二则……也是因为奴才年少时与摄政王殿下的确存有旧情。”
小皇帝闻言,慢慢止住了哭泣,从他身上起来,满含疑问地看他:“……旧情?”
“嗯,”叶阳乔点点头,抬手从袖中拿出丝帕来,像皇帝小时候那样给他擦干净面上的眼泪,接着解释道,“陛下也知道,奴才在入掖庭做内宦之前,出身扶余叶氏,也算是朝中官员之子。”
“朕记得,”小皇帝闭了闭眼睛,乖乖让叶阳乔拿着丝帕给自己擦脸,“当初端阳节宫宴,朕偷拿了一个粽子解不开,阳乔看见后还帮朕解开了呢。”
叶阳乔动作一顿,细细回想了半天,笑着摇摇头道:“陛下博闻强记,奴才倒是想不起来这件事了。”
小皇帝心态豁达地摆摆手:“无妨,那时朕穿得并不突出,被认作其他官员家子弟也有可能。”
叶阳乔微微颔首,接着刚才未尽之语向下说道:“奴才当初作为叶家幼子,与当时还身为颖王殿下的摄政王早就相识。殿下他在诸多方面与奴才志同道合,因此引为知己……亦作挚交。”
小皇帝眨了眨眼,看着叶阳乔深沉落寞的神情,也能知道这个“挚交”应当是什么意思了。
平日里闲暇时,他也会找些小太监来讲讲宫外奇闻轶事权作解闷,听说过南方沿海民间有“契兄契弟”一说,想必这二者之间有所共通之处。
总之,阳乔和皇叔之间,应当还是有几分真心存在的。
小皇帝想明白了这一点,也慢慢放下心来。
阳乔是谦谦君子、光风霁月般的品格,也不知为何能看得上自家皇叔那尊早在前朝就成天西进平羌,南下剿匪的杀神。
也罢,只要阳乔不委屈就好。
小皇帝看着叶阳乔将擦完自己眼泪的湿帕子重新折好放回袖中,站在原地托住他的脸认真嘱咐道:“日后皇叔要是欺负你,你尽可以报到朕面前,朕为你做主。”
叶阳乔被少年天子养尊处优的一双手软软托着两腮,弯起嘴角点点头应承下来他的好意:“多谢陛下,奴才遵命。”
小皇帝看他很顺从地答应了自己的提议,龙颜大悦,放下心里一桩要事之后困意终于蔓延上涌,伸手拽住叶阳乔衣角央他陪在这里哄自己午歇。
叶阳乔从善如流地帮他拿掉外袍,摊开锦被盖在他身上。
小皇帝躺在榻上,伸手出来攥住叶阳乔的手,眯眼笑着摇了摇,还带着稚龄少年的娇憨。
看着眼前的少年慢慢坠入浅梦之中,叶阳乔收起了笑意,一缕忧思逐渐爬上了眼角眉间。
未时三刻,小皇帝准时从午歇中醒来,一抬眼,看见叶阳乔依然保持着自己入眠之前看到的姿态,怔怔坐在圈椅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皇帝微微皱起眉头。
他不太喜欢这样深思不属的叶阳乔,仿佛对方跟周围的一切都存在着一层看不见的隔阂,随时都能抽身离开、远走高飞似的。
于是他抓着对方的手用了些力道,结果发现叶阳乔被自己攥着许久的那只手始终没能被自己捂热,一直都是微微泛冷。
叶阳乔却因为他突然使力而眨了眨眼,从自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抬眼问道:“陛下可是想起身了?”
“阳乔,朕知道你先天心疾难以痊愈,”小皇帝搓了搓他的手,有些忧虑,“只是先前几年,你的手虽说较常人相比温度低一些,但也不像现在这般始终没有热气……你若是身体不适,千万记得找太医开药。”
叶阳乔罕见地沉默了片刻,似乎是鼓足勇气,才缓缓开口解释:“奴才这病,乃是族中隔代相传,奴才的祖母也是先天心疾,到处求医问药也早在不惑之年就撒手人寰。所以这病本就是先天福薄、寿不假年,又何必再叨扰太医。”
小皇帝彻底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陛下也不必为奴才之事过多担忧,”叶阳乔含笑抬手拿过另一件外袍帮小皇帝换上,反过来安慰他道,“先皇后于掖庭选中奴才,也正是因为奴才身体虚弱命不长久,否则等您亲政之后,留下这样一个根基深厚的权宦与您相争,实在太易蒙蔽圣听,于国于您都是大为不利。”
“可是,可是……”小皇帝有些畏惧,“父皇母后都离开了,我只有你和揽芳姑姑……”
“帝王之道向来如此,”叶阳乔单膝跪地帮他穿上小靴,抬眼认真嘱咐道,“陛下既然已经坐上这样人间至高至冷的宝座,一手掌控住天下权柄,便注定了不能依赖身边任何人。因为他人总会有所私心偏向,您如果没有自己清明的决断,便只是别有用心之人手中的傀儡罢了……陛下要做的只有守身持正,洞察贤愚,使九州万国同沐皇恩。”
“你说……人总会有所私心,”小皇帝问道,“你的私心又是什么呢,阳乔?”
叶阳乔刚刚帮助小皇帝穿好一双靴子,闻言垂下两手,眨了眨眼,俯身拜倒在地:“请陛下帮臣隐瞒自身寿数难以长久之事,尤其是……在摄政王殿下面前。”
小皇帝神色一痛,急切道:“为什么?”
叶阳乔露出了当年同姜越禾谈判、扶幼帝践祚时一样运筹帷幄的浅笑:“为日后还政暂留筹码。”
要是姜越禾现在知道了这件事,他能不能甘心还政就真不是叶阳乔能预料到的了。
注释①:选自先秦《荀子·劝学篇》,意为:学习没有比亲近良师更便捷的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章 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