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色四合,屋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幽暗昏沉。
晚风簌簌,吹动湘竹摇曳,树影拓在窗上,似狰狞鬼魅。
沈玉蓁目不转睛地望着窗牖,也没想到她迷糊间的一阵小憩,醒来竟已是晚间。
空寂的屋内阒寂无声,只有她的心跳如同擂鼓,砰然响在耳畔,急促又紊乱。
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
风寒的高热令她头昏脑闷、意识涣散,可她还是极力强撑着意志,屏息凝神,目光始终停留在窗牖上,观察着外面的动向。
那道人影仍旧在窗前来回晃悠,却又不出声,似乎在外头鬼鬼祟祟地打探着什么。
沈玉蓁蜷在床榻角落,屏着呼吸不敢动弹。
她不知道外面的人是谁,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来者不善。
这里既是鄞王殿下的私宅,想来他的部下也不会在夜半时分像这样暗中摸索。
而整个慈恩寺除了鄞王和其余僧侣,便只有追着她而来的官兵。
白日里他们没有发现她的行踪,保不准会在夜里再次查探。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牖,生怕自己的存在会被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人影终是消失不见。
只有一阵重物倒地的巨响,乍然惊破了夜晚的宁静。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沈玉蓁整个人僵住。
她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不由得更加紧张。
就在她思绪万千,推测着屋外的情形时,紧闭的房门忽然被叩响,旋即传来的,是一声关怀备至的慰问:“姑娘,在下是鄞王殿下身边的侍卫,夜巡时发现你的屋外有人鬼鬼祟祟地在观望,现在他已被我制服,不知姑娘可还安好?”
沈玉蓁初来乍到,与鄞王也不过是一面之缘,又如何能认识他身边的这些侍卫?
她心中存疑,小心翼翼地趿鞋下榻,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隙,谨慎地往外看去。
因着白日下过雨的缘故,今晚并无明月相照。
她借着黯淡的夜色,慢慢看清了外面的情形。
但见屋外的廊道上,一个玄黑劲装的男子立于不远处,而他的脚边,正人事不省地倒着一名身穿皂衣的官兵。
沈玉蓁不认识面前的这个侍卫。
但他的这身玄黑劲装,她却是在今日白天,见到那位唤作“尉凌”的鄞王近卫穿过。
想来她面前这人,应该就是鄞王的随行侍卫,没有说谎骗她。
沈玉蓁不由得松了口气,她看了眼地上的衙役,福身向他作了个礼,“多谢公子,我在屋内并无大碍。”
那个侍卫见她一切如常,略一颔首便欲带衙役离开,“那在下便不叨扰姑娘了,告辞。”
沈玉蓁忙是叫住他,“还请公子暂且留步,不知公子可否相告……院内的小厨房在何处?”
她现在目眩神摇、思绪发散,应当是起了高烧。
她已经受了鄞王的莫大恩惠,又怎敢再以病躯劳烦他们为她请医?
多喝些热水减轻不适,也是一样的。
闻言,侍卫不由得一怔,直接道:“姑娘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开口便是。过会儿我便为你送来。”
沈玉蓁思忖片刻,只向他要了一壶热水和巾帨。
待他走后,她复又回房躺卧着,冷汗涔涔地蜷缩在榻上。
或许是身子的这份不适,让她在意识沉浮之间,迷迷糊糊地不知时间流逝。
好像才过须臾,屋外便又响起了叩门声。
这回来的不是方才那个侍卫,而是又一个陌生的小沙弥。
他站在门前看着她,双手合十,道:“施主,小僧净空,奉鄞王之令带话过来。殿下说此地已经暴露,恐官兵再次找上门来,要小僧带你换间厢房。”
沈玉蓁的脑海阵阵昏眩,再加上方才发生的变故,她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戒心,稍作思索,便随他出了门。
夜浓如泼墨,途径的廊道和小路隐没暮色之中,显得格外陌生。
她便跟在小沙弥的身后,一直前行,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
另一边,玉清苑的正堂。
烛火摇曳,朦胧的灯光透过窗牖,映出屋内的人影。
萧渡端坐几榻,微阖着双眸,任由寺内的医僧清和为他诊治。
清和拿出毫针,有条不紊地刺进他的各处穴位,而后又辅以药物。
可最后他在萧渡面前挥手,萧渡那双如同点漆的眸子仍是没有半分神采。
清和不禁轻叹道:“殿下的失明是由于今日的治疗中断,致使走火入魔邪气上涌,不慎伤了眼。想来这一时半会儿,应该是难以复明了。”
说着,他又为萧渡取下毫针,逐个放回针袋,神情有些失落。
“本来我们已经做好了周全的准备,殿下这多年的宿疾今日便可治愈,可没想到,竟是会遇见这样的变故,行至中途,让外人擅闯进庙,坏了法阵。”
“我们这些时日的付出,也功亏一篑。”
他的字里行间尽是落寞,显然是万分遗憾。
闻言,萧渡却没有太大的反应。
他抬手又将绫带横亘双眸,慢条斯理地绑在了脑后。
“无妨,我能活到今日,便已是万幸。”
“是否能够彻底医治,已经不重要了。”
他情绪很淡,关乎性命的事情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
清和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其实也很理解。
——能够九死一生逃出鬼门关的人物,又岂会再将生死挂怀于心?
恍惚之际,清和不由得想起初见他时,他遍体鳞伤、满身鲜血的模样。
清和不忍地闭了闭眼。
虽然他当时触目惊心的伤势已经痊愈,但他的体内还有一味未知的蛊虫。
这种蛊阴毒至极,一旦寄生体内,便会不停地蚕食人的心智。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复发,届时,中蛊者会痛之入骨、戾气横生,直至最后被煞气侵蚀神志,走火入魔。
是以殿下在蛊毒发作之时,他都会屏退众人。
思及此,清和面上的神情不禁更加凝重。
此蛊来自西域,世间罕有,甚至未曾见过有关的解蛊之法。
他们也是翻遍古籍,方才寻出了这么个办法,想要冒险尝试。
可没曾想,中途竟是出了这样的差错。
清和无奈地叹息道:“我们本来是有机会的,可惜百密一疏。”
住持曾对他说,破阵的并非追查至此的官兵,而是另有其人。
——这是殿下此生命定的劫数。
但他们在布阵之前便部署好了一切,每个院门都有僧侣看守。
旁人碍于慈恩寺的背景,自然不敢擅闯,即便是今日的官兵上门搜查,他们也是争得了住持的同意,方才进到寺庙的。
既如此,便只能是院内的僧侣疏于防范,才让那人有了可乘之机。
意识到这点,他不由得想起前些时日,住持想要逐出慈恩寺的那个小沙弥。
那个小沙弥法号净空,本是流落街头的乞儿。
住持当年出山之时和他偶遇,见他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于是便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慈恩寺。
可净空在寺内修行数年,似乎还是没能改变以往的陋习。
每回出门化缘,他都会借着机会在外面斗鸡走狗。
前阵子,甚至还偷摸去了青.楼。
他这样的品性,实在不适合皈依佛门。
住持也是做了决定,欲让他还俗,归返尘世。
但因为近日的诵经布阵,寺内事务繁多,此事便也耽搁了下来。
而净空也由于他的心术不正,并未参与到布阵当中,被发配去了禅院的一处小门看守。
现在看来,应该就是他疏忽职守,才露出破绽,放了那位施主进庙破阵。
清和心下唏嘘,却也只能认同住持所言——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他只是有些感叹。
也不知殿下命定的这场劫数,为殿下带来命途波动的这位施主,生得是何模样,如今身在何处。
他是庙中苦修之人,自然不会心生怨念,责怪毫不知情的沈玉蓁。
萧渡亦是少时便被誉为高山景行的人物,从始至终,都没有怪罪她,反倒还对她出手相救。
只有旁边的尉凌,抱着怀里的陌刀忿忿不平,“都怪今日的那个女子,如果不是她,殿下便不会受这样的罪。要是殿下的双目不能复明,她便是以死谢罪,也不足惜!”
话音落下,他小心翼翼地瞥向身旁的萧渡,小声叨念道:“……真不知道,殿下为何还要护着她。”
尉凌贯来是口无遮挡。
听了他的质疑,萧渡神情自若地回答道:“因为,是故人。”
说着,他缓慢侧首,朝向尉凌,“前阵子让你调查的事情,难道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尉凌是萧渡的近卫,因此除了护卫他的周全,还会接手一些要事。
提及此,尉凌自然而然地便想起上月中旬,他赴往洛阳调查瑞王,得知的一些隐秘消息——
瑞王近日极其迷恋一位洛阳女子。
而那名年轻的女郎似乎还和瑞王颇有渊源。
她不是旁人,正是瑞王昔日未婚妻的女儿。
——当年名动京华、可却红颜早逝的定北将军府嫡女,陛下亲自指定的瑞王妃,竟然没有病故,而是在二十多年前死遁,和情郎私奔,隐姓埋名地远离了长安。
只是命运兜兜转转,那位将军府的嫡女倒是逃离了瑞王的掌控。
可时隔多年以后,她的女儿又再次落入了瑞王的股掌之中。
之后的事情,尉凌因为要回京复命,便没有再多加打听。
他只知道,瑞王这次是势在必得,不会轻易地放过如今这位年轻女郎。
沉吟片刻,尉凌终是隐约猜到,他们殿下今日出手相助的那位女郎,究竟是何人。
尉凌整个人怔住,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萧渡,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殿下为何会对她那么与众不同。
——因为她的母亲曾对殿下有救命之恩。
因着这份恩情,也因着她母亲的家世,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应是帝后择定的未来太子妃。
尉凌没有想到,命运竟是这般捉摸不透,造化弄人。
正当他兀自沉浸在这样的感叹中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叩叩之声。
玉清苑夜巡的一个侍卫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
萧渡允他进屋,紧接着,他便押着一个手脚被绳索束缚的衙役走了进来。
“殿下,这人应当是金吾卫的暗探,他方才在那位姑娘的门前鬼鬼祟祟地徘徊,被属下撞了个正着。”话落,侍卫扯掉塞住衙役嘴巴的麻布,让他自行认罪。
萧渡对此倒也不觉意外。
瑞王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手下的僚属也和他不相上下。
白日里他们搜遍了整个慈恩寺也一无所获,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这夜里再来暗查一番,倒也符合他们的作风。
萧渡方才沐浴过,墨发半束,身上也只穿着月白的中衣,此时他分明是姿态疏懒地坐在几榻上,可还是给人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清贵和出尘。
那个四肢不能动弹的衙役倒在地上,怒目瞪着他,不禁冷笑道:“众人都赞鄞王殿下光风霁月,素来有‘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清风姿骨,可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原来不染尘俗的鄞王殿下,竟然是一个见色起意的伪君子,在自己的院里包藏凶犯!”
他一来便是劈头盖脸的质问和指责,尉凌听着不由得眉头紧蹙,当即还口道:“你不知内情,便休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我们殿下高山仰止,岂是容你随意指摘的?”
那个官兵自是不服,反驳道:“事实都摆在面前,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然鄞王殿下又该如何解释,为何我们官府正在追捕的凶犯,会藏在您的院内?”
尉凌受不得他的这般诘难,他正欲说些什么,怎知一旁的萧渡竟是先开了口:“你又如何能确定,本王院内的那人是穷凶极恶的凶犯?”
衙役冷哼道:“她杀害了自己的生父,畏罪潜逃,人证物证俱在,又怎么不是穷凶极恶的凶犯?”
萧渡慢条斯理地拨了下手上的扳指,反问道:“是吗?那便劳烦金吾卫拿出证据,再来和本王要人。”
说罢,他略是侧首,面向尉凌,“尉凌,放人。”
衙役没料到他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间竟有些愣怔。
待到身上的绳索尽数掉落,他都走到门口了,还是有些回不过神。
尉凌显然也有些迷茫,他没想到自家殿下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将他放走。
萧渡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沉声道:“他未曾进屋,便能确认屋内的是他们正在追捕之人,只能说明他今夜前来并非独自一人。”
应该是有人在他来之前,便提早过来踩了点,确认了沈玉蓁就在那间厢房内。
至于他们为何没有直接带走沈玉蓁……
萧渡停住手上拨动念珠的动作,吩咐道:“如今西厢那边应该已经无人看管。尉凌,你去看看那边的情况如何。”
这应该,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被侍卫带过来的衙役,不过是金吾卫为了调离院内夜巡的侍卫,故意向他们露出的破绽。
尉凌行事虽然有些莽撞,但他却非心粗之人,经萧渡这样一提醒,他立时缓过神来,招手示意旁边的侍卫,随他一道去往西厢查探。
果不其然,当他们赶到西厢的时候,沈玉蓁已经不见了踪迹。
尉凌四下环顾,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榻上,那块遗落在散乱锦被间的玉佩。
尉凌眉头微蹙,总觉得这块玉佩似曾相识。
于是他走进床榻,捡起了那枚玉佩。
在触及玉佩上面雕琢的纹路时,他不由得心跳一滞,整个人如遭雷击。
这是……
曾经五殿下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