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空调坏了,破旧的吊顶风扇在头上“吱嘎吱嘎”转,在夏末的中午只掀起些许凉风。
但陈谨梨站在姜英背后,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听着母亲姜英和办公老师的争论,在只有三个人的办公室,却感觉自己站在偌大的绞刑台上,台下是黑压压的观众。
“陈谨梨同学高一的成绩在全校垫底,也没有高一下学期的期末成绩,按规矩她只能进普通班……”办公老师是位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他一脸不耐地望着眼前的母女——
母亲大概四十多岁,一袭不合年纪的红色花裙,脸色阴沉,明明刚刚还温声细语地讲话,在他说“把你女儿分到文科六班”后,却泼妇一样扯着嗓子喊。
女儿比母亲高一个头,长得清秀,又白又瘦,但胆忒小,从进办公室后就没说过一句话,连转学确认表都由母亲代填。啧啧,十六岁的人了,连张表都不会自己填?
姜英抢过他的话:“不行,你们把她放在文科六班,这最差的班怎么行!你是嫌我没找关系没送礼是吧!等着,我现在打电话给我亲戚……”
见拦不住学生家长,办公老师转向学生:“陈谨梨同学,你想去尖子班吗?你想去的话可以高二把成绩提上来,高三自然而然就能进尖子班……”
他的言辞诚恳,却发现女学生依旧垂眼盯着地板,像是压根没听见他讲话。
老师忍无可忍:“同学?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回应她的仍旧是女学生的沉默。
姜英打电话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黄主任,您好,我是陈建华的前妻,是这样,我女儿转到星华四中读高二,我想让她进文科尖子班,您能帮我沟通一下吗?”
“帮不了……怎么帮不了,陈谨梨她初中成绩很好,您知道的,她只是高一成绩有点下跌……”电话那头大概拒绝了帮忙的请求,姜英慌乱起来,“您帮这一个忙可以吗?就一个……”
陈谨梨安静地听着通话,她很清楚姜英在做自欺欺人的无用功。姜英在年轻时就跟家庭断了关系,加上朋友极少,除了“陈建华前妻”的名号,几乎没有任何人脉。
陈谨梨闭上眼。她的脑袋像是被人一针扎在大脑里,耳朵里嗡的长鸣一声——她早已习惯了随时可能出现的痛苦症状。她没看过、也不敢看医生,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病了。
“家长,我理解你,但按规矩她只能去普通班……”
“你等等,我再联系一个朋友,她认识你们副校长……”
办公室里乱成一锅粥。
等这锅粥冷却下来时,陈谨梨看了眼手表“15:00”——姜英已经闹了一个小时,结果也没变,以她的成绩当然进不了尖子班。
行政楼外的空气燥热,夹杂间歇的蝉鸣声。姜英和陈谨梨隔了一个人的距离,走在去高二教学楼的路上。
正是上课时间,操场上没什么人。星华四中偏僻、占地广,绿化面积大,走到绿树成荫的一条小道上,姜英突然停住脚步,声音颤抖:“谨梨,你高一是不是早恋了?”
陈谨梨的声音有点干涩:“没有。”
姜英的目光很直白地望着女儿,让陈谨梨感觉自己没有丝毫**:“那为什么你高一像换了一个人?我看你也没叛逆啊!明明每天都交了作业,没逃课,也没交乱七八糟的朋友,怎么到考试就出岔子,到月考就拉肚子发烧,你是脑子有毛病吧?!”
陈谨梨笑了一下:“可能我的确有毛病。”
姜英扇了她一巴掌,带出清脆的“啪”声,陈谨梨的头发也被蹭的糊住半边脸,“你还知道顶嘴!”
路边走过几个拿着扫帚的学生,窃窃私语地望着她们。
陈谨梨旁若无人,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拿手背揉了揉发红的脸颊。还好,她早习惯了。
顾忌到旁人在场,姜英放柔口气:“小梨,我知道你爸爸是个人渣,也知道你根本不想和他来往,不想认他这个爸爸,但是妈没钱啊,只有缠着你爸,他才会给你钱,你才穿的好吃得好,有书读啊。你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嫁个好丈夫,才有好的归宿……”
夏季的下午两点左右温度最高,陈谨梨的头发习惯性地及肩散落,闷得脖子上沁了一层汗珠。但她的声音冷冷的,像忘掉方才当众被扇巴掌的尴尬,丝毫不受烈日的影响:“好的,妈妈。”
“叮——铃——铃”
下课铃响,陈谨梨看见一大群学生从教学楼跑出来,白黑色的校服海洋上,飘浮一大片黑脑袋。
陈谨梨抿嘴,她又想起纯白色、白蓝色、红色、黄绿色的海洋,在她心里交叠成一片叫“学校”的混合色彩。
她小学转过四次学,初中转过四次学,高中转过两次学,穿过很多种校服。
每一次转校的原因,无非是她父亲陈建华,带着新家庭去新的地方做生意,在大城市和小县城之间辗转。
让她觉得可笑的是,明明和姜英离婚有五年了,她所谓的父亲也有新家庭了,但每次姜英仍旧逼她尾随陈建华搬去同一个地方,用陈建华现任妻子的话,叫“阴魂不散”。
陈谨梨曾经问过姜英很多次,“你们已经离婚了,他有新的家庭了,为什么你还要跟他走?”
后来她学乖了,再也不问了,因为每一次的答案都相同:“因为妈妈没文凭,不会赚钱,不缠着你爸的话,我们就只能捡垃圾。”
陈谨梨偶尔追问:“那你一个人搬家不好吗?我可以一个人生活。”
“陈谨梨你必须跟我走,不然没人管你。”
太阳很晒,陈谨梨眯起眼。她的原则是,不对姜英说“不”。
她想起一个故事。动物园驯象,将大象在幼年时用铁链拴住,等长大了,大象便墨守成规,不会跑、不会伤人。
————
星华县是座普通县城,星华四中是县里门槛最低的高中,也最偏僻。无论老师学生都懂一句话,“除了尖子班,普通班大部分只能上专科”。
九月初,文理分科刚分科没几天,文科六班就很荣幸地登顶文科班中“秩序最混乱班级”之最。原因很多,其一,分班时按照成绩,六班是文科最末。其二,文科班里最惹事、混社会的几个男女生几乎都在六班,老师们管不住。
陈谨梨背了一书包的教材走进教室时,恰逢下午的自习课。64人的班级里,女生占55个,有低头照镜子的,有聊天的,趁着老师们开会的时间叽叽喳喳。
最后一排有女生注意到有她,招呼道:“最后一排有空位,你坐那里去。”
教室里不少女生都循声望来,陈谨梨挤出一点点笑,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听过无数遍的低声议论——“转学生?”,“好可爱哦”,“看起来好文静”。
最后一排左边靠窗是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右边一张课桌上整整齐齐堆满了书,但看着像是没怎么翻过的新书,主人也没在。没心思去管同桌是不是逃课,陈谨梨坐在空座上,一言不发开始整理东西。
前排的两个女生转过头来,问她:“同学,你叫什么?”
“陈谨梨。”陈谨梨的声线很软很脆。
教室的安静不过持续了一分钟,像夜晚虫鸣一样的交头接耳声又从各个角落传来。
前排一个娃娃头的女生又转过来,小声告诉她:“你同桌叫陆籽白,女生,今天才上完一节课就翻墙出去浪了。听我的,你别惹她,我听人说她以前打架混社会的。”
陈谨梨点头。
她转着笔,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喜欢这种若有若无的喧闹感——她可以暂时摆脱自/残的**,意识终于有机会漂浮在海面上,感受阳光,喘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