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前尘往事,如梦似幻。这一声敲门声,仿佛就在那么一瞬间敲散了前尘过往,敲来了新的征途。
吕洞宾看了何仙姑一眼,见她微微颔首,方起身开门。
“吱呀”一声疾风劲入,雪渡前堂,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但见门外黑衣蓝发的男子长身而立,眉宇间尽显憔悴,不是龙离却又是谁?
龙离不紧不慢地拂落身上雪,又跺了跺脚上残冰,方才进门。
“有没有酒,让我暖暖身。”龙离淡淡道,也不客气,直接绕过何仙姑,在她身旁的一张木椅上坐下。
何仙姑轻声道:“有是有,不过你可想好了,这酒可不是白喝的。”
龙离眼里难得闪过一抹暖色,只道:“不白喝。”
次日清晨,鸡尚未鸣,三人便开门施药,但见前来求药之人早已挤满了街道。其中男女老少不分贫贱,个个面色乌青,唇如萄紫,其状堪怜,其情可叹。
龙离身形一震,他从未想到竟会有如此多的百姓染上时疫,正在愣怔之际,忽听一微弱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叔叔……救救我爹他们……救救我……”
龙离寻声望去,果见先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在人群里无助地张望着。
“阿星?”
龙离快步穿过人群,踟蹰了一会儿,终是扶起阿星,轻声道:“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的……”
当是时,周遭的百姓见到龙离如见救星,纷纷连滚带爬往龙离身边凑。龙离虽然作恶无数,何曾见过此等场面,欲待出言呵斥众人,却又不想在仙吕二人面前落下个欺负手无寸铁之人的恶名来。只好一边推搡着众人,一边扶着阿星缓缓往济世堂走去,边走边道:“都让开……都有药……不要急……都让开……”
何仙姑忍俊不禁道:“他们见了你如见神仙,当然要求你救命了。”
龙离没好气道:“我这一头蓝发,哪里像神仙了,只别把我当妖魔……”
话及此,想到自己曾经统领魔界,作恶无数……这双手早已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来,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罢了……我本来就是妖魔。”
龙离眼神忽然黯淡了几分,低低道:“阿星的情况不太好,我需得带他进去疗伤。”
“你且去吧,这里交给我们。”吕洞宾道,“还有……万一有事你千万要护住阿星心神,我和仙姑都会鼎力相助。”
兜率宫,两个仙童漫不经心地围坐在炼丹炉旁边,一个执扇轻摇炉火,一个不时地清理炉灰。但看那炉中烟火燃,轻烟袅袅升,炼丹炉东南向有一白玉雕砌而成的花园,种养着各色奇花。那些花儿闻惯了炼丹之雾,竟愈发出尘起来,远非凡俗之品可比。
一仙童道:“师父他老人家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才韩湘子前来求药去解零陵郡百姓时疫之症,师父却笑而不语,只道了声‘知道了,你且去吧’来敷衍他。咱们兜率宫什么灵丹妙药没有,治个区区时疫又有何难,何必……”
“切莫胡言,愈加没了规矩敢妄论起师父来。”另一仙童道,“师父那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你我只管守好炼丹炉便好,理会那么多做什么。”
那仙童还欲说些什么,脑袋上却早已吃了一记敲打。
抬眼瞧去,但见太上老君不知何时已立在自己身后,正不怒自威地看着自己,怀中捧着的拂尘轻轻摇曳着,抖落了几缕发丝。
“师父……是徒儿多嘴了。”那小仙童讪讪地起身施礼道,“不知师父此时归来可有何吩咐?”
另一仙童礼毕,却从隔间里捧出了一盏茶来递予太上老君,恭恭敬敬道:“师父,这盏茶温度正好,你且润润吧。”
太上老君微微颔首,缓缓接过茶饮了起来,许久才道:“唔,果然不错。韩湘子离开已有一盏茶的功夫了吧?”
两位仙童齐声道了声“是”。
太上老君将茶杯递予仙童,抚须笑道:“这一盏茶的功夫,足够龙离施法解怨了,也不必东海龙王日日前来天庭磕头求情啊。”语罢,轻挥拂尘,便将花园中的一朵芙蓉花摘下,“这朵木芙蓉可清热凉血,消肿排脓。解铃还须系铃人,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善哉……善哉……你且去将它交给韩湘子吧。”
那仙童双手接过芙蓉花,不解道:“这……这芙蓉花似乎并非解时疫之药啊,师父……”
“让你平时多向你师兄学习,你总是懒于钻研。”太上老君摇摇头,无奈道:“你自去送罢,韩湘子自然知道。”
那仙童领命而去,暂不多表。且说仙吕二人正为百姓施药诊治忙得不亦乐乎,忽闻人群中有人惊呼起来:“你们快看,这天怎地突然大变,怕不是有妖怪吧?!”
“啊……是啊……是啊……”
“娘……我怕……我要回家……”
二人寻声而望,却见原本渐晴的天气不知何时已布满乌云,如浩荡洪流滚滚而来,直压得人要喘不过气。风浪滔滔寒意料峭,地上无数积雪被卷起直逼得人无法睁眼。
何仙姑青丝乱舞,素色衣裙摇曳不止,原本就清瘦的身姿在这料峭寒风里不禁更显得单薄了几分。她望着周遭黑压压的人群,急道:“大家不要慌乱,也不要怕,这场大风很快就会过去的。”
吕洞宾道:“是啊,大家听我说,站在原地不要动,免得踩伤彼此!”
果然那乱雪肆虐了一会儿便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些许寒风刀片儿似的刮在人脸上。何仙姑紧张地看了一眼周遭,秀眉微蹙道:“洞宾,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么?”
吕洞宾一愣,见她神情凝重,当下也不敢大意,只得屏息静气查探究竟。忽然间,对面一排屋舍顶端赫然出现一龙头蛇身的庞然巨兽,不是囚牛却又是谁?但见那囚牛通体金黄,双目圆瞪,自屋顶蜿蜒盘旋,放肆游曳,所及之处,屋毁木断,黄土漫天。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惊恐与骚乱,饶是仙吕二人尽力劝阻也全然无用。仙吕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便有了计算,只见吕洞宾一个轻纵跃过人群,翩跹白衣在凛冽寒风中傲然绽开。何仙姑则施法捏诀,一招清心咒便让原本混乱的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吕洞宾朗声道:“囚牛,这零陵郡百姓与你无冤无仇,你何故出现在此,惊扰人心?”
那囚牛吐了口气,巨大的龙鼻一吸一合,冷冷道:“我并不找他们,我找的是龙离!”
“龙离?”吕洞宾纳罕道,旋即了然,又道:“你是为了他假借执明神君名义诓骗你泄露天机之事?”
“不错!”
囚牛蛇尾轻摇间已是地动山摇,百姓们站立不稳纷纷跌倒在地,其中不乏老幼妇孺,何仙姑自是焦急万分,忙道:“当心伤人,他们本就沾染了时疫,如何禁得住你这般折腾!”
“哈哈哈……不错不错!囚牛,说起来你也是俊美如斯的少年郎,为何总是以这样一幅丑样子示人?”
囚牛一愣,龙首轻转,只见来人金衣银冠,自有一段温润如玉、洒脱不羁的风流态度,不是朱雀却又是谁?
“我当是谁,原来是陵光神君。”囚牛未料到朱雀会忽然出现,只得褪去原形化身为一青衣公子。
朱雀狡黠一笑:“这样看着岂不是顺眼多了。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位天界美人儿,喏……那位就是上洞八仙之一的何仙姑,只不过现在乃是下凡历劫期间,你可不许欺负她。”
囚牛好笑道:“我何曾欺负她了?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放荡……见了漂亮女神仙就走不动路了。”
“谬赞,谬赞……”朱雀假意施了个礼,惹得囚牛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语罢,朱雀看了眼吕洞宾,见他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得轻咳两声,洋洋自得道:“洞宾兄,我这囚牛兄弟那可和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今日要找龙离算账,我不可不相陪啊。”
吕洞宾本以为他是来替自己解围,却不料会出此语,只得回道:“你们和龙离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吕洞宾的确不便插手,但若是因此伤及无辜百姓,我吕洞宾绝不会坐视不理。”
何仙姑亦道:“是啊,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眼下龙离正在替阿星施法,你们万不可在此时惊扰他。”
正说着,忽闻一声龙啸长吟,小小的济世堂骤然发出耀眼的橘色光芒。紧接着一道黑风旋转而上,直卷起茅草千层。
“龙!”
“不,是蛟龙!”
“蛟龙也是龙啊!”
在一阵阵惊呼声中,朱雀等人齐齐望去,果见一条橘色巨龙冲天而起,隐隐盘旋在漫天云海里。
那是凉山么?巍峨青山虽隐在积雪薄雾中,却也难掩壮秀之姿。自青萝仙子玉殒此地,凉山便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夜夜惊梦,泪洒枕畔,避之唯恐不及,更遑论近之。然今日再看凉山,心中竟平和了许多,那是青萝仙子舍命相守之地,而今青山寸寸留余香,令他不由心生向往。
在给阿星疗病之际,他曾尝试输入真气、施法逼毒,却皆不见效。眼看着阿星的身体越来越冰凉,龙离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实没想到,此次时疫比自己想象地还要可怕,就在龙离又生一计,打算将阿星体内时疫之毒吸入自己身体时,阿星却已因五脏皆损、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
阿星的离去,让龙离再次犹如坠入黑暗之渊般无助,自初见阿星他便不由得生出一丝亲近之情来,彼时的阿星多么像自己小时候,在雪夜里用忧伤而又真诚的眼神看着自己。他想护着他,就像护住小时候的自己一般,却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令人快乐的事吗?累啊,真是累啊。
“离儿,‘莫畏前路多艰难,守得云开见月明’。多行善事,诸事遂心。切记,切记……”丽娘的声音似有若无地落入耳中,橘色巨龙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落入凡间便是一场大雨。
朱雀早已跳了起来,小跑至何仙姑身边道:“这家伙下雨也不知会一声,这么多的百姓围在这里,可别让风寒又加重了病情啊。”
何仙姑点点头,因见吕洞宾正有条不紊地将百姓一一或请至济世堂避雨,或分散至街坊邻里处安置,自己则担心阿星病情,只好让朱雀去帮吕洞宾,自己去找阿星。
囚牛虽怨怼龙离之诡计,让自己见罪于执明神君,更害得谛听也受了惩罚,但眼下朱雀出面劝阻,这分薄面自己不得不给,只得暗自压下心头怒火,且看龙离欲待何为。
彼时,雨过风止,雪息天晴。
橘色巨龙在云层中缓缓翻滚,龙嘴大张间便将零陵郡的黑雾、怨灵之气尽数吸入,天地间形成了一派天清地浊的奇异景象。
囚牛张了张嘴,不可置信道:“吸星**?不……不是吸星**……这是什么法术?”
“这的确是吸星**,不过是比之更加精益的术法。”吕洞宾忽道,“他这么做难道是为了将所有污浊怨气悉数吸附在自己身体么?”
囚牛奇道:“这又是为何?这龙离功法太过邪性诡异,若放任不管,待他吸附了如此多的怨气,难保不成大患!”
吕洞宾眉峰微蹙,沉默了一会儿,终道:“如此多的怨气,我担心凭他一己之力难以化解,当年我深受血咒之苦,众位仙友分解了我的血咒却也只能让他们同样深受其害。如今,这怨气虽不及血咒可怖,但如此庞大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出事。为今之计……”
“为今之计只能你我从中协调,助其分解一二……”朱雀幽幽一叹,“囚牛善音律,可以琵琶曲奏安神静心之曲抚慰怨气,洞宾兄擅琴,若是以振奋精神之乐加以协助,定然事半功倍。至于我嘛……我可以为你们击掌打气,嘿嘿嘿……”
“你们别忘了,我的玉箫也非等闲。”
众人正说着,却见韩湘子从天而降,吕洞宾自是喜不自胜,忙迎上前道:“好兄弟!好……今日就让我们一起合奏一曲。”
囚牛微微颔首,忽想起昔日曹国舅说过上洞八仙之中有三位神仙皆通晓音律,不由喜道:“八仙之中不是有三位神仙皆通音律么,怎么眼下只有你们两个?那一位是谁,何不叫来一起?”
朱雀嬉笑道:“那一位你早见过了,就是仙姑美人儿啊。只不过,她还有事,我看就我们几个一起便好。”
囚牛听说,只得作罢。
当是时,韩湘子、吕洞宾与囚牛各显神通,琵琶、古琴与玉箫绝美合奏而成的天籁之音直冲天际,直教那层层云海翻巨浪,惊飞仙鹤与神兽。有道是:无边玉穹锦绣色,漫漫神州山河姿。随着曲调的悠扬婉转,零陵郡的四时也有了些微变化,虽是深冬,却仍有丝丝暖意流入小小的济世堂。
何仙姑不无悲伤地替阿星的尸身盖好被子,又为他默念了几篇超度经文。这才出得门来,静静地立在济世堂院内,仰望着那盘旋九天的橘色巨龙,暗道:“想不到龙离竟会想出此等法子,只是虽然吕洞宾、韩湘子等从中协助,终归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恐非完全之策。”
且说那无边怨气被橘色巨龙源源不断地吸入体内,眼见着整个龙身渐渐膨胀,瓣瓣龙鳞险被撑裂,细微的碎裂声音被风声和地更加清晰,巨龙艰难地摆动着尾巴,甩落的云花散向各个山头,金乌从云层里探出头来,灼热的光芒照耀在龙身上,更让巨龙有种被架在火上烧烤的痛楚。绕是龙离见惯风雨也禁不住哀嚎起来。
却说吕洞宾诸人此刻也是渐觉吃力非常,实未想到分解怨气不仅耗费体力,更加耗费真气。吕洞宾十指乱舞,不停地拨弄琴弦,面色虽平静,五脏六腑却早已翻江倒海,难受得紧。
韩湘子长身而立,黄色衣衫渐有血痕。再看朱雀与囚牛,皆有些支持不住。
何仙姑眼见龙离渐露颓势,心内好不着急。
“冰心诀?”
何仙姑心中一动,几个轻旋便已跃至济世堂屋顶,但见她丹唇轻启,口中念念有词道:“心若冰清,天塌不惊。万变犹定,神怡气静。尘垢不沾,俗相不染。虚空宁宓,混然无物。无有相生,难易相成。份与物忘,同乎浑涅。天地无涯,万物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