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磐的那座别院在城西的一座山上,原不是王家的产业,是他从一个落魄的朋友那里买下的。他自小家财万贯,但凡住的用的吃的都要最好最贵的,但这处别院却与他平日欣赏的完全不同。虽取了个气势恢宏的名字——大千山庄,但总体就是一个二进门的宅子,除了正厅外还有两间卧房,稍微配得上它那名字的就只有那个比正常的亭子大了一倍的万象亭。
到了地方,下车前谢溯给海月递过去一方面纱,“宴会上女客不多,男客中少不得有几个孟浪的,你还是把脸遮一下的好。”
海月用面纱蒙了半张脸,在宅子的大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儿,只觉得王磐将自己的生日宴设在此地,完全不像他平日里浮夸喜奢的做派。
王磐此举,当然有原因。他伯父在京为官,上月被人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参其治家不严教子无方。起因是他三堂兄在洛阳郊外将农户的好几亩农田用马蹄踏了个稀烂,圣上震怒之下,御史就顺带着还列举了数位骄奢淫逸的王家子弟,其中就有在金陵赋闲浪荡的王磐。伯父的来信中,先是将王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又训诫他要安分守己、修身养性。因此,王磐把自己的生日宴一简再简,将客人的名单删了又删,又把数月前定好的戏班子撤去,只请了繁花楼的将离一人来弹琴助兴。
谢溯与海月一踏进山庄的门,王磐便亲自将他们带到正厅。谢溯没想到会遇上鲍凌卿,但转念又想起了些旧事,鲍家破产后,他好像是在附近的道观租了间屋子。可是今日出现在大千山庄的,不都是王磐请来参加他生辰宴的吗?
王磐见谢溯时不时地偷瞄坐在角落里的鲍凌卿,笑道:“别惊讶,请来的就都是我的客。”
谢溯用拇指暗暗地指了指身后方,“你和他不是有过节吗?”
“过节是以前的。二月里,我出门遇上了贼人,亏得遇上鲍兄,急中生智救了我。既是我的恩人,过往的就都一笔勾销,从此是朋友了。”王磐笑嘻嘻说道。
宴会开在万象亭,此亭够大,正好摆得下两桌。海月坐在谢溯身旁,环顾四周,发现宴席上虽有其他女子,但都是浓妆艳抹,媚笑劝酒,反倒是她蒙面端坐,格外显眼。谢溯看出她的窘迫,轻声道:“不用顾虑他们,只管吃就是。”
“将离姑娘何时来?”海月问道。
话音一落,亭子外的中庭便想起一声清脆的琴音。
只这个音,瞬间就让亭中的二十多人停杯停箸,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将离把她的琴案置在离万象亭二十步开外的地方,奏的也不是什么名家曲目,而是一首她自作的曲子。金陵城中人皆知,繁花楼的将离是位性格怪异的琴曲家,虽然对古往今来的名曲都了然于胸,对外却只弹奏自己作的曲子,其中有几首在城中广为流传,引得一些文人墨客争相为其填词。
遥遥望去,海月只见那弹琴的女子在月光下容颜淡雅,遗世而坐,姿色算得中上,但没有她想象中的惊艳,可转念一想,既有这等琴技,又何必非要有倾城倾国之貌呢。
除了那日在街头听到的陌生片段,这是海月第二次听将离弹琴。这一回,她从中听出了飘飘仙子、贺寿老翁。
“弹得好,下一首谈个眼儿媚吧!”席间有人借着微醺的酒气,笑呵呵地嚷道。
将离眉头轻皱,指尖一错一落,疑似换了调子。正当海月心中怀疑时,将离的这一支曲子也谈完了。众人无不鼓掌称赞。
按照之前约定,将离总共会谈三首曲子,弹完即可退场。只是将离声名远扬,得见一回听其一曲已是不易,此次能在王磐的宴席上听上三首曲子,更是不易。有几个一见将离停弦,就立即端起酒杯要过去邀其饮上一杯。
“都坐下。”王磐指着站起来的那几个,“将离只是来弹琴助兴的,不喝酒。”
将离对王磐的话似乎很满意,不失礼貌地浅浅一笑,抱琴屈膝福了一福,就转身跟着一个仆人离去。
“我想和那位姑娘聊聊琴曲。”海月轻声道。
谢溯会意,知道这才是海月愿意赴宴的目的,于是带着她离席,快步跟上将离,请其留步。
将离闻言驻足,见到谢溯身旁蒙面的女子,略感纳闷,“谢公子何事?”
“我的这位朋友想跟姑娘请教一下琴艺。”谢溯说道,“你们二位旗鼓相当,想必有的聊。”
将离对谢溯还是熟识的,能让他说出“旗鼓相当”二字,想必这位姑娘也是个中高手,只是席上的女子多半都是侍妾或艺伎,眼前的这位却是一派端庄。谢溯未曾娶妻,也没听说有定亲,想必这姑娘就是他一位重要的朋友了。
将离应允后,谢溯就回到宴席上,留海月与将离单独相谈。两人在庄里的石子路上信步而走,将离的贴身丫鬟抱着古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们身后。
海月摘下面纱,“在下海月,久闻将离姑娘大名。”
将离见到海月真容,不由地微微一怔,心想如此容貌,难怪要在那群男子面前蒙上面纱,“姑娘听懂了我的曲子吗?”
海月直言将自己理解的三首曲意说了一遍。将离淡淡一笑,“今日是王公子的生辰宴,弹的当然都是喜庆祝贺的。”
“可第一首曲子的末尾,我倒是听出了不一样的意象。”
“什么不一样的意象?”
海月抿嘴一笑,“我好想听到了癞蛤蟆在田野里叫。”
将离一顿。两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看来姑娘也是精通音律。”将离扭过头让丫鬟把琴递过来,接过古琴后,她向海月说道,“将离也想听听姑娘的琴艺。”说完,又不忘再添一句,“当然,不是为那群男人弹奏的。”
海月坐在一处石阶上,将琴横于膝上,她不像将离那样会自创曲目,弹的是一首祖父晚年作的曲子“梦瀛洲”。没想到的是,弹到一半,她就不禁热泪盈眶。拨完最后一根琴弦,海月两手捧面,呜呜而泣。
将离听出曲中的思乡之情,坐到海月身畔,抚着她的背无声劝慰。
忽然,海月满面带泪地抬起头,“你们听到了吗?”
将离茫然,“听到什么?”
“庄外有人,十几个。”海月把古琴挪给将离,向被抽了神一般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口中喃喃道,“我听到了,他们来找我了。”。
将离与丫鬟面面相觑,本想追上去,却见海月一蹬步跃上了围墙,又一跃消失在了夜色中。
“海月姑娘!海月姑娘!”将离大喊,“快来人!”
谢溯听到声音是最快赶到的,“发生什么事了?海月呢?”
“她飞出去了。”将离急得泪眼,“她说她听到了什么,可是我和莺儿什么也没听见。她就翻过墙飞出去了!”
一群人听将离说得语无伦次,便让王磐赶紧派人出去找。王磐正要下令,谢溯喊道:“不必了。”
因为海月的突然离开,这场宴席提前结束。送谢溯出门的时候,王磐再次问道:“真的不用去追?”
“不用,我说了,她迟早会走的。”谢溯苦笑说。当他回到谢府时,赖管家告诉他海月在厅内等候多时。
谢溯一开始欣喜若狂,三两步地赶到前厅。当他看见归来的海月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他知道她终究是要走的。
“本想一走了之,但还是觉得应该亲自和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