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庄数代做茶叶买卖,所经营的茶庄更是遍布江南各地,家财万贯,已属杭州大富,只是杭州叶氏在子嗣上一直不旺,到了叶浩远这一代,一兄一姐俱已不在,凋零得只剩下他一人,就连兄长留下的一子,也在六岁时出天花夭折。
三月初,从福建来了两位叶氏的宗亲到叶家庄做客。说起来,自叶浩远父亲过世后,杭州叶家庄便与福建叶氏之间鲜少来往,上一次走动还是十年前,叶家老族长去世,叶浩远去福建吊唁奔丧。此次来做客的是叶浩远的远房堂兄叶浩年和他的小儿子叶榕。叶浩年在宗族里排行老三,叶浩远虽在叶家庄行三,但放到整个叶氏宗族里,便排到了老七,因此两人遂以三哥七弟相称。
叶浩年父子到杭州做客,身便只带了两个仆从,还有数十斤福建土特产,其中最好的应数三斤大红袍和两斤凤凰山枞。叶家庄下面的茶庄铺子经营茶叶品类繁多,但多为龙井、碧螺春、毛尖等绿茶,这回叶浩年带来两种乌龙茶,叶浩远当场便叫人沏了一壶大红袍品尝。
“七弟是做茶叶生意的,再没人比七弟更懂饮茶之道的。为兄带来的茶叶,七弟觉得如何?”叶浩年见叶浩远端了茶碗饮了一口后,说道。
“茶香馥郁如兰,入口干爽,涩中带甘,是好茶。”叶浩远道。
叶浩年笑道:“七弟说是好茶,那定是好茶了。”
此番远来做客,叶浩年只说是探访亲眷,并未严明其他。叶浩远浸淫商道武林多年,虽然不能立即明了这位堂兄的真正意图,但也深知不会如他所说的那么简单。起先一连数日,叶浩年父子游览了杭州各处名胜,顺带着去叶家庄名下的各处茶庄坐了坐。
“庄主,三爷今天没有去茶庄喝茶听曲,倒是去看了我们在杭州的茶园。”天色渐晚的时候,管家林祥向叶浩远说道。
“快到采茶的时候了。”叶浩远阖上手中账本,轻轻一叹,“以前听父亲说,福建叶氏原先也是有茶园的,而且烘焙出来的茶叶还是专供朝廷的贡茶,只是后来那边的叶氏家道中落,连同家族经营的茶园也抵了出去。”
“那三爷此次来我们这儿,是……”林祥微微弯了腰,掂掇着说道,“是想和我们做茶叶生意?三爷送来的大红袍和凤凰山枞可都是上好的乌龙茶,我们的茶庄和铺子正好缺这些品类。”
“若真如此,既是族内宗亲,又有生意可做,何乐不为。”叶浩远淡淡一笑,“就看三哥什么时候开口了。”
叶榕今天跟着父亲走得多了,腿乏脚酸,反倒无法入眠,于是跑到父亲那里,问道:“爹爹,我们在七叔家里住到什么时候?”
叶浩年拉住小儿子的手,答非所问道:“榕儿,和爹爹说,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毕竟还是十岁的小孩,叶榕不假思索地说,“七叔家里有好吃的。”
“你七叔家可不止有好吃的。”叶浩年伸手抚了抚儿子的头,和言道,“既然榕儿喜欢这里,那爹爹就想办法让榕儿继续住在这里。”
“真的?”小孩的眼中星光闪烁,但喜色还没上眉梢,就嘟起嘴说道,“可是我在这里住得久了,娘和哥哥姐姐们会担心的。”
“你娘和哥哥姐姐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吃得好住得好,不会担心的,他们开心还来不及呢!”
其实叶浩年此次不远千里来杭州,为的不是打一趟秋风,也不是与这个远房宗亲做茶叶生意,而是想着他这位大富大贵的七弟家财丰厚,却无子嗣继承,而自己家中只三间破落房舍,度日为艰,膝下却有三子一女,就打起了把小儿子过继给叶浩远的主意。在家时,他与妻子私下说起这个想法,妻子虽舍不得么子,但想着小儿子的前途和一家子的生计,最后也点头同意了。于是,叶浩年东拼西凑借来银两从当地的茶商那里买了三斤大红袍和两斤凤凰山枞,又带了一些土特产,来杭州探望他这位远房堂弟。
然而巧的是,正当叶浩年踌躇了几日,想要跟叶浩远开口提起过继一事时,叶浩远接到师父绝尘道人病重的消息,匆匆赶往黄山。
绝尘道人一生游历天下,到年近花甲之时,终于停下闲云野鹤的脚步,归隐黄山,与云海苍松为伴。
“师兄,师父怎么样了?”骑了一天快马,叶浩远飞奔至绝尘道人居住的小山峰,朝来迎接他的师兄王倚松问道。
“师弟,你来拉!”王倚松是绝尘道人的大弟子,也是门中唯一一个好静的人,师父师叔与其他师兄弟皆是游遍五湖四海之人,只他一人终日不出山门,在山间修行,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徽州了,“师父没事,早上喝了药,正和绝境师叔下棋呢!”
“来报信的人说,师父他……”听到师父无恙,叶浩远心中大石落下,但还是斟酌着字句说,“我一着急,就即刻赶来了。”
王倚松轻拍师弟肩膀,携了他一同沿着台阶拾级而上,往山门走去,一边走,一边道:“前几日确实有些微恙,你也知道,师父年纪大了,胸口积了痰,一时吐不出来,咳了好几天也没见好,反倒越发严重,吓得我一面去请大夫,一面派人把你们叫来,后来师父吃了大夫的药,又渐渐好了。”
“师父没事就好。”叶浩远道。
转眼进了山门,往右再走一段小台阶,就到了绝尘道人所居之处,王倚松下颔轻抬,指着那边对弈的两人道,“自从师叔回来之后,两人就天天坐在这儿斗嘴下棋。”
“干什么呢?又想耍赖是不是?”
“什么耍赖,我这子儿还没下呢!”
“我刚刚明明看见你落了子,后面又把它捡了起来!”
“……”
绝尘道人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难得绝境道人愿意和他下棋。叶浩远站在远处,轻声笑。
既是师父没有大碍,叶浩远在黄山小住了两日,便与师父师叔道别。下了黄山,他又想起一事,在山上的时候,听师兄说今年徽州三月里多雨,不知道这次的松萝茶收得怎么样了,徽州的骆掌柜是个最会和稀泥的人,素来报喜不报忧,就算回了话,他也只能信一半。“我们先不回杭州,走,趁着来黄山,去骆掌柜那里看看。”
快到徽州时,叶浩远又临时变了主意,在去骆掌柜那儿之前,想先去一趟松萝茶园。随行的人当中有人上年来过一趟徽州,认得路,只是抬眼瞧着顶上满天乌云,劝说道:“庄主,看这天快下雨了,我们还是先去找骆掌柜,等天晴了再由他带我们去茶园看。”
脚下的地方离茶园不远,眼看还有二里路就到了,叶浩远也抬头看了看天空,仍是坚持先去茶园。随从无奈,只好随庄主前行。骆掌柜的茶园足有三个小山坡,专植松萝,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就派茶农去山上采茶。
茶园的门口有一座茅草亭,原本是供茶农歇脚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叶浩远一行人躲雨之处。今天的天色从早上开始就灰蒙蒙的,出来劳作的茶农大多都带了蓑笠,只是雨越下越大,许多茶农踩着泥泞在山坡间奔跑,找躲雨的地方。
不一会儿,小小的茅草亭便挤满了背筐的茶农。人群中,叶浩远看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纤丽身影,不由地屏住了呼吸,心中低喃:“是她?”眨眨眼,再看过去,方知是自己认错了人,怎么会是她呢?她已经不在了。
那姑娘约莫十**岁的模样,面庞白净清丽,不施粉黛,摘了头顶的箬笠,手拿帕子擦额角的雨水。叶浩远呆呆站立,痴痴地望着这位采茶姑娘。他瞧见她手中的帕上绣了一丛白宝珠山茶花,那帕子像是丝质的,不似一般茶农人家的姑娘所用。
正这时,远处跑来一个撑伞的小丫头,“小姐,小姐……”
“玉儿,玉儿。”那姑娘在亭子里回应,“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进了亭子,挤到她家小姐面前,说:“下这么大雨,夫人担心,就让奴婢过来接小姐。”
“我今早出来的时候,带了蓑衣箬笠,母亲不用担心的。”
叶浩远越看越觉得疑惑,有丫头称她“小姐”,再看她的举止相貌,更像是仕宦人家的千金,但若真如此,她又怎会出来和一群茶农到茶园采茶劳作?
后来,叶浩远见了骆掌柜,说完公事之后,谈起亭中所见。骆掌柜叹道:“那是汪远山大人家的小姐。汪大人一生清廉,是位难得的好官,病故后,只留□□弱多病的夫人和这么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前些时候,汪夫人大病了一场,急需用钱请大夫买药,汪小姐典当了自己金银首饰,可仍是不够,就托人到了我这里,说是想来采茶赚些工钱。”
叶浩远震惊,汪远山的清廉公正天下皆知,就连当今圣上也在群臣面前表彰过他,没想到这样一位清官病故之后,留下的孤儿寡母如此艰难度日,他家的小姐为了母亲的医药钱,还要亲自出来采茶干活。
“那汪氏宗族里就没人出来接济她们母女吗?”
“庄主不知道,汪大人清廉是好,但就是太过耿直,在世的时候与宗族里的关系不是很好,而且汪夫人和汪小姐都是不轻易接受别人恩惠的人,原先我还和汪小姐说可以先借她点银两,把夫人的病治好要紧。汪小姐执意不肯,宁可起早贪黑地跟着一群茶农到茶园里去采茶,听说晚上还要替人家做些针黹活。”
“难得有这样好强的姑娘。”叶浩远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