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不用太赶,叶浩远放弃骑马,让人雇了一辆马车。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回首过去种种,叶浩远十几年来第一次起了娶妻生子的想法。有些人,有些事,该忘的终归要忘记。
“我们到哪儿了?还有多久到杭州?”叶浩远隔着帘子,向马车外的随从问道。
“快了,庄主。再有个把时辰,我们就可以看见杭州城门了。”
就算汪远山已不在,但汪家仍属官宦之家,况且汪家的夫人和小姐又是那么矜持自强的人,既是打算娶汪家小姐,就不能失半点礼数。叶浩远一边听着车轱辘碾过碎石路的声音,一边在心里暗自思忖该由谁去汪家提亲。这个时候,叶家庄人丁衰薄的荒凉之感在叶浩远心里尤为浓烈。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人。
回到叶家庄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叶浩远一踏进家门,就问管家三爷在哪里。想想也真是凑巧,眼下庄里就有一人最适合替他去徽州提亲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与叶浩年相谈,就有家丁神色匆忙地跑来找管家林祥,“林管家,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林祥喝住他,“庄主在这儿呢!”
家丁这才注意到庄主回来,连忙垂了眉眼,顾不得还没顺畅的气息,深吸了两口气,道:“榕少爷跑到庄子后面的忘尘居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去了多久?”叶浩远脸色微变,连连问道。
“就刚才一会儿,还是小桃先发现,让小的赶紧来和林管家禀报。”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好想听到榕儿的名字了。”叶浩年从右手边的游廊走过来,见到叶浩远,忙道,“七弟,你回来了!”
叶浩远道了声“三哥”,又向林祥吩咐赶紧派几个人去后庄把榕少爷带回来。
叶浩年带么子在叶家庄住了多日,从下人口中也听到一点声音,说庄主吩咐庄里上下不要随意往后庄跑,更不要去后庄的忘尘居。
“七弟,榕儿是不是闯祸了?”叶浩年谨慎地问道。
见林祥亲自带人赶去后庄追人后,叶浩远才道:“庄子后面的忘尘居住了我一位朋友,只是这位朋友以前遇了些事,脾气古怪,不喜欢别人打扰,所以我才让庄子里的人不要去那里。”
“那榕儿去了,岂不是……”叶浩年一边说,一边暗自打量叶浩远的神色。
叶浩远朝叶浩年给一宽慰笑容,道:“没事,林管家他们已经去了,不会有事的。”说着,顿了顿,又道:“三哥,我有事找你商量。”
“七弟想成亲了?!”叶浩年听了叶浩远的话,惊得猛站起来,话音一落,才知自己失态了,重新坐下后,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有这个福气,能得七弟的垂青。”
叶浩远道:“是徽州汪远山大人家的小姐。”
从叶浩远的书房里出来,叶浩年心中满不是滋味,他原想着寻机会跟叶浩远说想把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叶家庄,没想到话没说出口,他这个七弟就先给了他个彩头——让他去徽州提亲!
“三哥你也看到了,叶家庄现在也就只剩我一个了,父兄俱已不在,我想来想去,趁着三哥在杭州做客,由三哥替我到徽州去提亲最合适不过了。”
步履沉重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叶浩年就见小儿子低着头守在门口。“爹爹。”叶榕见到父亲,低低地叫了一声。
叶浩年看了他一眼,没有应声,推开房门进屋,取了火折子将桌上的烛台点亮。叶榕以为父亲生气,默默地跟了进来,又叫了一声:“爹爹,孩儿知道错了。”
叶浩年收了火折子,又叫儿子把房门关上,坐下道:“榕儿,你要知道我们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你去后山看到什么了?”
“没看到什么?那里全是竹子,阴森森的,只见到了一个蒙着面的阿姨。”叶榕仍低着头,“她还问我是谁。我告诉她说我叫叶榕,还没来得及问那位阿姨是谁,林管家他们就来了。”
一个女人?叶浩年蹙眉,七弟的后庄竟然住了一个神秘的女人!
今夜无星无月,叶浩远一个人从书房出来,接过林祥手中的灯笼,道:“你们都不用跟来。”
叶家庄占地颇广,就连后面的那座小山坡也属庄子的地界,叶浩远沿着青石台阶一步一步而上,踏过三十多个台阶,往右拐,就进入了一片茂密的小竹林。晚间凉风袭来,耳边只听见枝叶的沙沙声。
脚下的石板路越走越窄,到了一丛竹篱笆前即是尽头。叶浩远抬眼四望,发现周围的竹枝上又挂起了白皮灯笼,以目力数遍,与往年一样,一共二十二盏,风高夜黑,映得竹林深处更是幽幽。叶浩远低下头,不由地轻叹一声,低喃道:“又到三月了。”
屋里的人还没睡,亮了一盏灯,似是知道今晚会有人来,特意等着。叶浩远来到屋门前轻叩两声。
“进来吧!”
叶浩远在门口将灯笼里的烛火吹灭,一进屋,便听到:“我知道你今晚上肯定会来。”
“好久没来看你了。”叶浩远把灭了的灯笼搁在桌上,叹道。
“明前雨后,正是你忙的时候。”两人中间隔了一道细细薄薄的竹帘,微弱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帘上,一正一反,正好合成一幅影画儿。
“今天跑到这儿来的那个孩子,他说他叫叶榕,是叶氏哪一房的孩子?”帘后的人问道。
“是三哥叶浩年的小儿子。”叶浩远道,“前几日,三哥带着榕儿来杭州做客,只是没想到那孩子贪玩,竟跑到你这儿来。”
“叶浩年?叶家庄与福建叶氏有十几年没来往了,他怎么会突然来叶家庄做客?”
“虽然三哥没有明说,但也听闻他们那一房这些年过得并不如意。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们去福建祖籍做客,二叔公最好面子,治家也最为森严,当年看到的虽不是华屋广厦、奴仆千百,好歹也是殷实之家,没想到一晃三十年过去,到了三哥这一辈,竟已败落到如此地步。”
“时移世易,世事难料。既是宗亲,又是远方来客,理当款待。若是他们父子俩有事相求,你也应当尽力帮助。”帘后面的人轻轻叹道,“我今天看到那孩子,就想到了你。印象中,三哥虽然比不上二叔公的治家经营,但也是个有头脑的人,他带一个孩子来这儿,会不会是另有目的?”
“你的意思是……”叶浩远一怔,他和林祥都认为叶浩年只是来打打秋风,从未想到这层上面,叶家庄家大业大,而他又无所出,叶浩年若是打了这个念头也说得过去。
帘后的人没有接下他的话,而是锋头一转,道:“到了这个年纪,还这么孤家寡人一个,你到底在等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家庄偌大家业,总要有人继承。”
叶浩远莞尔,低声笑道:“今天来看你,不单是为了榕儿的事,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说……你说的对,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家庄不该绝在我这一辈,我已决定向徽州汪家提亲。”
“真的!”帘后的人闻言喜极,忍不住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身动风起,引得烛火颤颤,帘影晃晃,“那你准备什么什么时候去提亲?说到去提亲,家里连个能出面的人都没有。还有彩礼准备得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提亲的事,我已拜托了三哥,他是最好不过的人选。至于彩礼,这个就更不用担心了,林管家他们会准备的。倒是你怎么不问问我,看上的是哪家的姑娘?”
“难得你自己挑上的,我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叶浩远低眉淡笑,说道:“是徽州汪远山大人的千金,汪家是徽州望族,缨簪世家,而且汪小姐的人品相貌我都已见过,很好。”
“你看重的必是不错的,浩远,我真为你欢喜!”
夜更深了,叶浩远起身,直接取了屋子里的烛火点亮他提来的那盏灯笼,“我该走了,过几日再来看你。”
“好。”帘后的人上前一步,但仍隔着轻薄的竹帘,默了片刻后,轻轻叹道,“只是你成亲的时候,我不能去看了。”
“我明白,到时候我让林祥在这儿也挂上红绸带。”
“好。”
人走了。帘后的人伸出一只素手将中间的竹帘卷起,从昏暗的光影中缓步而出。门没有关拢,透过缝隙,仍能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但一眨眼即消失在浓密的夜色里。为他倒好的茶,一滴未动,她自己拿起来抿了一口,茶凉了。
外面挂了二十二盏白皮灯笼,屋子里仍剩了一盏,她从角落里将那盏灯笼提起来,轻呵一口气,吹去上面的灰尘。“这一盏也挂上去吧!”她对自己说。
夜风袭来,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叶浩远脚步一滞,身上没有带火折子,便继续前行。回到书房时,问了庄里值夜的人,才知已过子时。
这一夜,叶浩远没有睡,在书房中静坐了三个时辰后,见到门外曙光初露时,桌上的蜡烛也快燃到了尽头。他把宝瓶里的那副画轴取了出来,徐徐展开画卷,最后再看一眼。画是旧画,十几年前被剑锋劈成数片,但最终还是无法丢舍,重新糊了起来。
趁蜡泪滴尽前,叶浩远将画卷点燃,看着明眸善睐的画中人一点点淹没在火焰中,最后化为灰烬。
“庄主,”林祥昨晚见他一个人去了忘尘居,又得知他在书房里待了一夜后,恐他心里有事,一早就在书房外守候,微微闻到屋里的烟味,不禁叫道,“庄主?”
叶浩远推开房门,拂了两下衣袖,挥去身上的烟尘,“我没事,只是烧了一幅画而已。”
三日后,叶浩年带着叶家庄的聘礼去往徽州汪家,代弟提亲。十日后,汪家回应,同意嫁女,婚礼安排在六月廿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