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祸事后,上官铮一连多日把自己关在房内,半步没有踏出屋子,也嫌少与人开口说话。府里的人只道是他在外出时受了惊吓,又死了随从,心绪不佳。在上官锐看来,小铮的抑郁低落,除了正月初三那日外出的一劫,还该加上被铜爷责骂一事。为了让三弟尽快好起来,上官锐着实费了一番心思,好不容易把师父私藏的一把青铜短剑求了来,准备在元宵节时赠送。
“三叔,您这么急匆匆地要做什么去?”上官锐见上官庆慌慌张张地迎面跑过来,手里攥着一张纸条,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上官庆道:“铮儿出走了!”说着,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上官锐看。
“吾欲仗剑天涯,父兄勿念。”上官锐看了字条上的内容一阵心惊,忙跟着上官庆一起去告诉上官铭与宁孤铜。一到三省堂,却发现除了上官铭和宁孤铜,秦乐竟然也在。
上官锐道:“大哥,小铮离家出走了。”
上官铭道:“我已经知道了。”
上官锐和上官庆一样的惊愕,心想难道小铮在出走前事先和上官铭告别过,却听上官铭道:“他不止出走,还带走了剑阁里的绮歌!”
“这怎么可能?”上官庆面如土色。
秦乐道:“今晨天没亮,三爷突然来了剑阁。属下听闻三爷最近心情不好,原想着他可能到剑阁静静心,不料他竟二话不说拿了绮歌就要离开。因是三爷,守剑人不敢动用阁里的机关箭弩,亦不敢大动干戈,最后让三爷带着剑跑出去了。”
“你们守剑人做什么吃的?”上官庆破口大骂,骂过之后又失魂落魄般地跌进椅子里,满脸的哭哭笑笑,“好一个仗剑天涯,带着他祖母铸成的绮歌去行走江湖,看来我们上官家真要出一个绝世剑客了!”
秦乐到上官铭跟前,一是为了禀报事情,二是为了领罪,却不想上官铭只让他先且回去,丝毫不提罪罚。
秦乐走后,上官锐道:“大哥,三弟从未一个人出过远门,得赶紧派人把他找回来。”
上官铭与宁孤铜相互看了一眼,说道:“陈训已经派人去找了,你先扶三叔回去。”等到一众人等都散了后,上官铭叹道:“铜爷,我们把小铮逼紧了。”事已至此,他也是悔不当初。
宁孤铜却道:“他若真想离家出走去走江湖,陈训找不回他的。若仗剑天涯能排除他一腔抑郁,那就由他去吧!”
“可是还有个鹭川在江湖上行走。”这才是上官铭最担心的。
“鲲鹏堡那么危险的地方,他都能来去自如,那些个武林名家,哪一个比鹭川差,他都应付过来了。不能小看他这两年历练出的心智和胆量。”
是啊,现在才担心起小铮的安危,上官铭你是笨还是虚伪?上官铭内心嘲讽自己,“铜爷,这是不是就叫作损敌一千,自伤八百?”
“鲲鹏堡眼下的局面,不是你和铮儿处心积虑想要见到的吗?林盛威这头老虎再能张牙舞爪,他也老了,林明达已死,林少仰撑不起大局,不说鹭川的叛逃给他们多少人心里插上了刺,光是现在江湖上趁机要报仇的要讨伐的就够他们受的了。”宁孤铜长叹一声,“你外祖父几十年的基业,要折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可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上官铭低头沉默,想起了明达、海月死的那个雪天,想起了今早出走的小铮。
宁孤铜走后,婳槿哭哭啼啼地跑进来,说是婉梨也不见了。
上官铭道:“可能是和陈训他们一起去找小铮了。”
婳槿忍住哽咽,把婉梨在床头留的一封信递给上官铭看,“婉梨和陈训他们不一样,她出去不是为了把三爷找回来,她是想跟随三爷一起行走江湖。”
另一边,上官铮带着绮歌下山后在马市买了一匹马,一路向北。他知道府里会派人来找他,遂拣了一条小道走。临近黄昏,眼见着铅云低垂,上官铮快马加鞭,本想着在天黑透前到达下一个小镇,没想到半途天下起了大雨。冬雨比大雪还糟糕,豆大的雨点须臾就把人淋得全身湿透,冻得人手脚发麻。
前面有座破庙,上官铮把马圈在庙门口的一棵树下,自己进庙躲雨。庙前的庭院杂草丛生,块垒乱堆,显是荒废了许久。他拖着**的一身在殿内走了一圈,没见有其他人,只见殿中央尊着一座缺了一肩的地藏王菩萨,经幡破朽不堪,蛛网四处丛生。
屋外的寒风还不断地携着雨水飘进来。上官铮浑身又湿又冷,想要把殿门关上两扇,却不想刚一碰,那扇门就直挺挺地倒了下来,地上的灰尘应声扑腾四起。上官铮无奈,只得择了个避风的角落支起火堆。殿内有些柴草,但不够烧,他就把那扇损坏的木门用剑劈成了数段,拣了两截扔到火堆里。木头里带了湿,冒起浓烟。
火越烧越旺,烟气倒是渐渐淡了,上官铮身上转暖,但肚里又开始咕噜咕噜地唱个不停,下山后买的那两块烧饼已经吃完了,只能先忍一个晚上了。想着快些睡着,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到饿得难受了,没想到他刚一躺下,就听见有脚步声临近,急忙把剑握紧了。
“这雨下得也太大了。”
“总算是回来了,这门怎么倒了?”
“有个人在!是不是他把我们的门损坏了?”
跑进来的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老一少,都被这场冬雨淋得脸色青紫。那个小乞丐向上官铮走过来,气势汹汹地问是不是他把门给弄坏的。
上官铮安坐在柴草堆上,道:“那门本来就是坏的,既然不能遮风挡雨,还不如拿来当柴烧。”
“谁说门坏了,是你不会关,它才倒下来的。你把我们的门弄坏了,得赔我们。”
“这庙是你们的?你们看起来也不像是和尚。”
“我们住在这里,这庙当然就是我们的了。你若不赔,就不要睡在这里,看你这身穿衣打扮,也是拿得出银子的人……”
上官铮又饿又累,不想与乞丐做争辩,拔剑出鞘,用剑风把他后面的另一扇门也劈倒了,“你若再蛮缠,我就把你也劈了。”
那个老乞丐见势不对,忙过来把小乞丐拦在身后,一迭声向上官铭赔了好几个不是,见他一脸意兴阑珊,挥剑时闪露的凶光业已消散,便知是不会再和他们计较了。
两个乞丐离上官铮远远的,在另一面墙壁旁坐下。今天他们收获丰厚,老乞丐从怀里掏出半只烧鸡,小乞丐拿出一小袋米。
“哇,有好吃的了!”地藏王菩萨后面窜出一个僧袍芒鞋的和尚,跳到两个乞丐面前,一把从老乞丐手里摘了一只鸡腿啃起来,“小娃,有米还不快去煮?”
上官铮一惊,心想在这两个乞丐来之前,这殿内明明只有他一个人,这和尚何时躲到造像背后的,还是他一直在殿里,且看他刚才飞身掰鸡腿,动作一气呵成,足尖都未点地,分明是个武功高手。上官铮不由地睡意全消,把怀里的绮歌抱得更紧了。
小乞丐从屋檐下搬来一只铁锅,因为还有半只烧鸡,又珍惜今天的米得来不易,就只倒了三分之一到锅里。老乞丐让他多放点水,煮成薄粥。
“小气。”和尚骂道。
“你自己不出去化缘,就知道吃我和老许要来的饭。”小乞丐伶牙俐齿地说道,“要不是今日抱翠庄有宴席,你还没烧鸡吃没粥喝呢!”
和尚啃完鸡腿,将骨头扔到殿外,笑道:“这是我的庙,你们住我的,我吃你们的,公平!”
小乞丐道:“那人家把你的殿门给弄坏了,也没见你出来多说两句。”
“哟,刚才是谁被人家的一剑给唬住了?”和尚道,“和尚我惜命,人家手里有剑,别说一扇门,就算他把庙拆了,我又能怎样?只能另寻个破庙住呗!”
乞丐与和尚你一言我一语,像是平日里就经常如此相互抬杠。虽然对那个和尚的戒备渐渐放下,上官铮厌烦他们聒噪,再加上肚里唱着空城计,于是辗转翻了个身背对他们。
“公子?”老乞丐在上官铮背后叫道。
上官铮闻声正欲拔剑,起身回首却见老乞丐手里端着碗米粥。老乞丐道:“公子饿了吧!喝完粥填填肚子。”见上官铮盯着他迟疑,便把碗放在了地上。
“看,老许才是菩萨。贵公子饿肚,老乞丐施粥。”和尚揶揄道,“也算是咱们庙里的一件奇闻异事了。”
说到奇闻异事,老乞丐说起了在抱翠庄听到的故事,“沈老爷的一个远方堂兄曾经与朋友到洛阳游玩,途中偶入一片桃林,那时七月盛夏,桃花早就凋谢,树上的桃子都应熟了,可他们看到的却是整山开得红红火火的桃花。一群人先是觉得新奇,甚至觉得入了传说中的桃花源,可在桃林里走了半天,既不见了原来的路,也找不着出去的路,一群人在林里急得团团转,有人觉得误入了仙乡,也有人觉得是进了妖怪的地方,正当他们心急如焚时,远处走来一个妙龄少女,说他们走错了地方,她的主人命她领他们出去。那些人跟着那少女走,果然走出了桃林。这些人沿着官道走到一座山岗,回身远望时却怎么也看不到那片桃林。”
“那桃林是神仙住的地方?”小乞丐问道。
和尚道:“小娃别插嘴,老许好像还没讲完呢!”
老乞丐接着道:“出了桃林后,一群人只觉得是一起做了一场怪梦,独沈老爷的那位堂兄知道这不是梦,因他从桃林里偷折了一枝桃花藏在袖中。尤其的是,他对桃林里遇到的那位少女一直念念不忘,于是选了一个日子独自一人再去寻那片桃林,为了壮胆,他还随身带了一把剑,却在那条山路来回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
“这故事我好想在哪里听过。”小乞丐道,“哦,我在镇上的学堂里听那帮人讲过,叫什么桃花源记。”
和尚道:“这不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老许你继续说。”
“天快黑了,沈老爷的堂兄终于决定不再找了,正准备离去时,那少女突然从远处走了来,问他为何在此刻盘桓。沈老爷的堂兄当下欣喜万分,一时情急将私募之情都吐了出来,少女听得惊了,转身就跑。沈老爷的堂兄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衣角又入了那片桃林。让他惊愕的是,刚才明明已经天黑,为何桃林里却是阳光明媚。少女又恼又羞,要拉着他出去。此时出现一名男子,武士打扮,斥责少女竟私自带人进桃林。少女急着争辩,沈老爷的堂兄为护她,拔出宝剑。武士更加大怒,说‘公子不许有人在桃林里动用兵器。’说完,推出一掌,一阵风似的把沈老爷的堂兄打出了桃林。”
故事说完了。
小乞丐道:“好像比学堂里的那些人说的桃花源记好听。”
和尚眯眼一笑,“老许的这半只烧鸡恐怕不是讨来的,是潜入抱翠庄偷来的吧!难不成沈梦亭会跑到门口给一个乞丐说故事?什么沈老爷的堂兄,不就他自己瞎编胡诌的吗?”
老乞丐连啜了几口粥,呵呵笑道:“溜进去的时候,沈老爷正在摆宴席,和他的几个朋友说他新写的一篇怪异录。”
和尚笑道:“沈老太爷若是在世,非被这个儿子气死不可。不思举业,尽写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小乞丐道:“沈家有那么多银子,沈老爷不做官也能吃好的喝好的,还能写有趣的故事,有什么不好?”
三个人正嘻嘻哈哈地说着笑,见上官铮把那只空碗送了过来,便一齐住了口。
“多谢。”上官铮把空碗放在地上。
和尚见地上的那只空碗是干净的,忍不住又笑道:“瞧你狐皮锦绣,没想到还是个会干活的公子,喝完了粥还会把碗给洗了。”接着又跟小乞丐道,“小娃,老许说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听懂了吗?”
小乞丐搔头支吾。和尚就自问自答道:“沈老爷的堂兄在桃林拔剑就被人家给赶了出来,说明到了别人的地盘不要随意动刀剑,尤其是在菩萨面前。”
“对,菩萨面前不能拔剑。菩萨的眼睛亮,什么都看的明白。”上官铮看了一眼地藏王菩萨后说道,“可有人就是在菩萨眼皮子底下拔了剑,怎么办呢?”
老乞丐见这位公子神情郁郁,说道:“公子别听和尚瞎说。”
上官铮在他们中间席地坐下,“前辈的故事说的精彩,晚辈也想说个故事。”说之前,他又转过身看了一眼菩萨,然后把剑横在膝上,“我一个朋友的朋友出身武林世家,从小身体就不好,却在剑术上极有天赋,十四岁就将师父的技艺全部学会,十五岁时就能在五十招内将师兄打败。因为自小身染痼疾,父兄便多疼爱他一点,从未有半分苛求,不用他能继承家业,也不求他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平日闲暇,他经常到寺庙去清修静养,与一位大师结为忘年交,两人还是棋友。有一次,他与往常一样到寺里去找大师下棋,不巧那日大师不在,他就在寺里住下。那日夜晚,还有两个人到寺里借宿。快要安歇时,他听见外面有吵闹声,开门一看恰见那两人与僧人打了起来。他见僧人落了下风,就出去帮忙。不久,寺里的其他僧人也被吵醒了,都跑了出来。那两个歹徒见寡不敌众,使出了有毒的暗器。他和一个僧人被暗器打伤,不一会儿毒就发作了,两人痛不欲生。僧人们逼着歹徒交出解药,那两个歹徒却把解药丢进了旁边的池子里。他见没了解药,情急之下,他一把夺过歹徒手里的刀,一下子把那两人都杀了。一转身,他看见池边的一座佛陀造像正看着这一切,歹徒的血还溅了佛陀一身。”
“阿弥陀佛。”和尚不再嬉笑,双掌合十地念了一声佛,“罪过罪过。”
“后来怎么样了?”小乞丐听得入迷,“他和僧人的毒解了吗?”
上官铮道:“僧人死了,他用一种极为痛苦的方式解了毒。自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多去寺庙。他对那两人的门派恨之入骨,拿了那两个歹徒身上遗落的令牌,假冒那个门派的人在江湖上为非作歹,害了不少人,也杀了不少人,以此来报复那个门派。”
“阿弥陀佛。”和尚又念了一声佛,“造孽造孽。”
小乞丐催问那个人再后来怎么样了,老乞丐嫌上官铮说的故事太血腥压抑,打住说:“夜深了,大伙儿都去睡吧!”
上官铮默默地站起来,临睡前再一次看了看端坐在那里的地藏王菩萨。殿里又阴又冷,他又去拣了几根木头添到火堆里,等火烧得旺了些,把那件灰狐领的斗篷盖在身上。
“大哥,我要报仇!”他被碧青赋折磨得不成人形,毒解了,但手臂上的藤蔓状的疤痕似是缠绕到了他的骨血中去,痛苦依然挥之不去,“不止为我自己,还要为神兵侯府报仇。”
上官铭坐在一旁,看着摇摇晃晃的三弟在禅房中踱步,沉吟良久后问道:“你要怎么报仇?”
“我从那两人身上拿到了夜鸦的令牌,鲲鹏堡既然喜欢烧杀抢掠,那我就帮他们烧杀抢掠。”他狞笑,“反正这一切都算在他鲲鹏堡的名头上。时间久了,总有一天会逼得武林各家群起灭之。”
突然,画面一转,扑头盖脸的雪子,初开的红梅,成千上万在头顶盘旋的乌鸦。
倒在他剑下的林旷,跌入山崖的海月,被头疼折磨的上官铮,痛心责骂他的宁孤铜……还有很多很多人,一个个在他面前出现。
“阿铮,阿铮,快醒醒!”
上官铮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脸焦急的婉梨,笑着低喃道:“我肯定还在梦里。”但也不敢再睡了。
婉梨脸上挂满泪,抱住他说道:“这不是梦,不是梦!”
上官铮这才真的清醒了,“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想带我回去的?我不想回去。”
婉梨道:“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要行走江湖,我就陪你行走江湖。”
“原来不是才子入桃林寻佳人,是姑娘进破庙找公子。”和尚坐在地藏王菩萨的神龛前,打着哈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