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珍贵的古琴,这么毁了真是可惜了。”黑衣人淡淡地说道,话中尽是惋惜,没有一丝嘲笑的意思。
刚才用了六成的内力弹奏海听龙吟,全神贯注之时却被人一下子射断七根琴弦,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海月被自己的内力反噬,从一棵高树上跌落下来时,衣襟前尽是自己吐出的血,五脏六腑翻腾得厉害,勉强站立起来,又是一口血吐出。海月不敢相信地凝视着地上被损毁的海听龙吟琴,悲痛与愤怒溢满了她的双目,“你竟然毁了我的琴!”
“没办法,姑娘的琴声威力实在太大。”黑衣人用剑遥指了周围一圈,“以姑娘的琴技,什么样的雅乐奏不了,非要弹奏这种死人的乐曲。你看这么多的小生命,皆因姑娘的琴声而死。”
海月跌跌撞撞地左右四顾,发现地上散落着不少鸟儿的尸体,不远处还有两只灰色的野兔,她原是想对付拦她路的人,可这人却毫发无伤,“可是你们为什么没事?你能听到我说话,说明你们耳朵没聋也没堵住。”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这次出现在海月面前的不止一个黑衣人,而是四个,不过主事的还是一直以来对她穷追不舍的那个,“为了对付姑娘的琴声,我们着实费了不少脑筋。”
上官铮,上官铮……海月心里默念了这个名字无数遍,她知道黑巾后就是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官铭的这个堂弟到底想干什么,“我知道你是谁。”
黑衣人笑道:“知道又如何?今日,姑娘就要带着你的‘知道’下黄泉了。”
“既然我都快死了,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么想杀我?”海听龙吟既已被毁,海月自知活命的机会不大了,但她临死前还是想搞清楚上官铮的目的,“你既为了鲲鹏堡明强按夺那么多的神兵利器,杀我难道是为了我的海听龙吟吗?你既为了我的琴,为何又毁了它?”
“姑娘的海听龙吟是把旷古烁今的好琴,可再好的琴,也不是我喜欢的。”黑衣人道,“我不在乎姑娘的琴,也不在乎姑娘从武库密室内拿走的鱼鳞刀,拿走了便拿走了。既然百里聪拿走了屠狼枪,姑娘带走鱼鳞刀也无妨。”
“百里公子?”
“放心,百里聪没事。”他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姑娘是不是越听越糊涂了?”
海月道:“你放过百里聪,为什么要一直追杀我?”
“因为百里聪可不知道我是谁。”黑衣人眼中透着冰冷的狡黠,“姑娘方才说知道了我是谁,我也大方地告诉姑娘,你猜得没错。”
海月肺腑痛得厉害,扶住一棵梅花树才勉强站立,“为什么?你不该……”
“这世上不该的事情太多了,比如说姑娘不该拿到我丢的帕子。本来姑娘猜到我的身份,守着这个秘密回你的龙吟岛,我也就放你走了。”黑衣人发出一声长叹,“可是,有人却把自己的心丢在姑娘身上,姑娘猜到我说的是谁了吗?”
子铄!疑云密布在海月心间,愈聚愈浓,她和子铄之间的那点爱意,为何会被他弟弟如此不容。
“因着以上两点,所以姑娘非死不可!”说最后一句话时,刚才还侃侃叙谈的少年,瞬间又变得阴鸷狠厉,手腕一翻,转成反手握剑,右足扫向侧后,还未进攻,便已杀气腾腾。
跑。跑的了吗?
海月一边心里打鼓一边一点一点地往后退却,本来以一对四,对她来说就极不利,现在又没了琴……
“住手!”
海月与黑衣人被这一声“住手”都怔住了。
林旷气喘吁吁地跑到双方中间,将海月挡在身后,对四个黑衣人厉色道:“住手!都给我停手,不许伤害海月姑娘。”
为首的黑衣人看清来者是谁后,先是一愣一蹙眉,很快又恢复了冷酷,“住手?看来我今日是住不了手了!”
“小心!”海月大喊。
林旷震惊之余,忙从身上掏出他防身用的小弓弩。弓弩虽只有巴掌般大小,威力却不小,且可以三箭连发,但这武器毕竟是情急之下用来保命的,三箭用完,林旷就拉着海月向梅林深处狂奔。
一支弩箭穿透一个黑衣人的右胸而过,整个人也顺势往后倒下,但他还是咬着牙说道:“别管我,快追!”
为首的黑衣人指了其中一个留下来照顾他,带着另一个人追了出去。
林旷一开始还能踏着轻功带海月飞走一段路,但两人都受了内伤,尤其是海月,六成内力的反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胸口发疼,没跑几里,两人就觉得精疲力竭了。
海月回首看黑衣人还未追上来,一面喘着气一面茫然四顾,“我们跑到哪里了?”
这片梅林占了好几个山头,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家。停下来后,林旷才想到他们跑的方向背离鲲鹏堡,而且越来越远,他看了一眼重伤的海月,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小弓弩,心想这保命用的弓弩还能再发三箭,决不可轻易再用了。
“他们追上来了!”海月内力损伤惨重,听力却没失,“快跑!”
慌乱中,林旷将拔足的海月拉回,转而向西北方跑去。没过多远,他们就发现跑到了绝境,这是个踏不过去的悬崖,只是这悬崖没有聆乐崖那样高那样神秘。他们站在崖边,往下可以看到底下滔滔不绝的湍流。
林旷苦笑,“想带姑娘逃生,却带姑娘到了绝境。”
海月放眼四顾,绝境也能逢生,这里四处怪石嶙峋,再加上树木遮掩,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我来过这里。”林旷跟着海月的目光扫了一遍,“我记得那边有个小山洞。”于是,两人又匆匆到那个山洞去躲避。洞口还算隐蔽,为了让它更隐蔽,林旷把两旁几条枯黄的藤蔓往中间扯了扯,希望能把洞口遮得更严实一点。扯好藤蔓,林旷转身往里走时,才发现这山洞颇为幽深,往里走了一段,寒意越浓,忙不迭地退了回来。低头时,他发现岩壁旁堆有一尺高的柴垛,地上有烧过柴火的痕迹,许是附近村民在洞内暂居过。
与林旷一样,海月一进来也是先东张西望,只是她看到的是这山洞的别有洞天,离他们进来的洞口不足两丈的地方,头顶也有一个洞口,只是藤蔓匍匐密布,把那洞口遮得只剩了几缕缝隙。
“我们应该暂时安全了。”林旷道。
海月在地上盘腿而坐,利用吐纳之法调养内息。她伤得不轻。
林旷坐在一块大石上歇息,在这片刻的安宁中将刚才发生的事情整理一遍。他从未想过在这鲲鹏堡的势力范围,会像亡命之徒般狂奔,那几个要杀海月的黑衣人,竟然不仅无视他的命令,还想杀他!
“谁是内鬼?”死亡的危险渐渐褪去,这个谜题开始萦绕在林旷的心头。那四个黑衣人蒙了面,通身上下看不出一点透露出身份和来历的特征。林旷学海月的样子,也盘腿坐下,闭上眼时脑海中浮现出梅林中惊险的一幕,豁然开目,“那个握剑的姿势!”他右掌一按地,整个人跳了起来,兀自团团转,口中碎碎念道:“不可能,不可能……”
海月睁开眼,见林旷神色有异,“林公子,你想到什么了?”
“那个黑衣人反手握剑的起势,他用的是白鹭剑法!”
“白鹭剑法,这种剑法很特别吗?”
“那是我鹭川叔的独门剑法。”林旷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这不可能,鹭川叔怎么会是幕后黑手?”
“那天百里聪也说那个黑衣人用的是陌上流光的绝技一羽三千刃。”海月喃喃,但见林旷惊魂不定,告诉他道,“那个人不是你的鹭川叔。”
林旷愣住,讶然道:“姑娘如何得知……难道姑娘知道黑衣人的身份?”
“知道。”海月轻轻地说了一声,接着抬起头来正视林旷,“就是昨日早上我问公子的那个人。”
“昨日早上问的……小铮!”这个答案与鹭川的名字一样,同样让林旷难以接受,“这怎么可能?”
“是他。”海月笃定,“只是我不知道上官铮为何会与鲲鹏堡扯上关系,为何会学得陌上流光的剑法?公子可知你家武库底下还有个密室?密室内藏着很多江湖上抢来偷来的兵器,我龙吟岛的龙鳞便是其中之一。这才是我踏足中土登临贵堡的真正原因。不仅是我,那日见到的百里公子,也在贵堡武库的密室里找到了他家传的屠狼枪。”
对,不仅是你们,还有很多,多到足以让鲲鹏堡成为武林公敌。
鹭川叔,小铮。
林旷惊得一屁股坐在大石头上,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密谋什么,“那子铄呢?他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海月闭着眼回了一句。
林旷道:“姑娘何以肯定?”
海月道:“昨晚我问过他了。”
林旷道:“上官铮都有可能是黑衣人,姑娘当面问子铄,就不怕他骗了你?”
海月缓缓睁开眼,眼中难掩疲惫和虚弱,本想接着说下去,但想到自己昨晚是用琴声控制了上官铭才问得的答案,一旦说出来又是一通解释。她现在气虚得很,不想多开口。且这整件事情的疑点何止是人,海月至今无法想通上官铮等人何以会不受她琴声的影响。
林旷见海月欲说还休,后又重新阖眼养神,便悻悻地不再追问下去,自问自答地低喃了一句:“子铄应该不知道,他不会纵容小铮做出这种事情的。”过了一会儿,他走到洞口,拨开一条藤蔓把头伸出去左右张望,没看到人影。这山洞隐秘,不易让敌人发现,但同时也限制了他们自己的视线。林旷走到海月跟前,嘀咕道:“我们这是要躲到何时?这里离鲲鹏堡有十几里路,想搬救兵都不好搬。”说着,又是一番无奈的自嘲自笑,“江湖上的人总说到了云梦泽就如同入了虎穴,没想到我林旷今天在鲲鹏堡自家的地界竟然要躲到一个山洞里来避险。”
是啊,他们几时出去才是安全,总不能一直躲在山洞里。海月一番踌躇,最后决定孤注一掷,想用仅剩的四成内力全部贯注于听觉。她的听力本来就天赋异禀,若有内力加持,每用一成内力,便可将耳听八方的范围扩大一倍。在此紧要关头,海月才懊悔起自己平时只顾着习乐,没要好好修习这招龙游八方。
“他们在离此东南方三里处。”虽然工夫没用练到十足,但海月心神合一,还是可以捕捉到周围数里外的动静。
林旷惊异于海月如何得知上官铮他们的动向,但看她额头微微沁出汗珠,脸上又多了三分倦意,心忖又是用了什么独门绝技,如同她的琴音,“只有三里吗?这么近,说不定到不了天黑,他们就会搜到这座山洞了。”
海月盘腿而坐,双手原是自然地垂落在两膝上,此刻一只手的手指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膝盖上击节。
林旷道:“趁他们还没找过来,我们得赶紧出去,再跑得远一点。”
海月问:“是跑得离鲲鹏堡越来越远吗?”
林旷一怔,语塞。他学起路川常做的一个动作,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门,懊悔竟然没有带上堡里救急用的烟火弹,否则何至于像现在这般既寸步难行又无力反击,“那依姑娘的意思,我们现在改进如何?”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海月想出一个办法。
“以我的武功,一个上官铮都打不过,更何况对手有四个,而且我看姑娘也受了重伤。”林旷一面说着,一面想着走哪条隐蔽而又安全的路回鲲鹏堡,只要一到鲲鹏堡,就算十个上官铮他也不怕。
“以我现在的内力,也打不过上官铮。”海月将双腿从大石上放下来落地,“不过我打不过,我可以让别人和他打。”
林旷不解。
海月站起来,脱下左腕上的金蚕丝镯,望着山洞深处,幽幽道:“我没了海听龙吟,还可以再造一把琴。”说着,她往洞里走去。
这山洞哪有造琴的材料和工具,况且一把古琴岂是一时半会儿能制成的,林旷更加疑惑, “姑娘这是……”他跟着海月走了一段,又折回来。
海月不语,只抬头四顾张望,像是要在岩壁上找出什么东西来。她兀自捏住镯子上的一颗绿宝石,抽出一根丝来,绕在一根拔地而起的石笋上,另一端又绕到岩壁凸起的一块岩石上。
林旷心内暗想这又是一件宝物,但见从镯子里抽出的丝线又长又细,“这是……”
“我想自制的一把琴。”金蚕丝锋利,若用指间弹奏,非把自己双手割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不可,海月遂摘下自己的一支珠钗,用钗子拨动几下琴弦。金蚕丝制的琴弦绷得不够紧,拨动时又绵又软,几乎弹不出什么音来。海月捻动丝线,用力一扯,竟把壁上的那块岩石割了下来。
“姑娘小心!”林旷惊呼。
海月撇身闪躲,掉下来的碎石没砸到她身上,她轻轻地唉声一叹,心想这法子不管用。她确信金蚕丝可以做琴弦,她小时候好奇加贪玩,曾把金蚕丝系在一把损坏的古琴上,虽奏不出古琴的音色,却别有一番铿锵之音。
林旷已经了然海月的目的,面色变得惨白,恭恭敬敬地作揖道:“姑娘是想再用乐声击退敌人吧?只是恕在下功夫底子浅薄,实在受不住姑娘的琴声,姑娘一旦弹奏起来,恐怕上官铮等人还无恙,在下已经命丧当场了。”
“我是有这个想法。”海月一手攥住抽出的几缕金蚕丝,另一手紧紧握住钗子,“公子不必担心再受伤,我的琴声对付不了上官铮等人,只能换一种曲调。”
不受海月琴声的影响,除非用自身雄厚的内力来抵抗,上官铮在剑术上天赋极高,但以他的年纪怎么可能已经修炼到那种地步。林旷纳闷至极,“姑娘要换什么曲调,伤不了我却伤得了上官铮?”
海月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凶猛好斗的飞禽走兽?”
“姑娘是想用琴声引飞禽走兽来对付他们。高明!妙计!” 林旷连声赞叹,但眼神一亮过后又黯淡下去,“只是此时已临冬,熊冬眠了,毒蛇冬眠了,嗜血的蝙蝠也冬眠了……既要凶狠,又没冬眠的,有一种飞禽——血乌鸦。”血乌鸦。林旷一脱口说出,就想到鲲鹏堡的夜鸦,不禁脸上一热,觉得这三个字颇为讽刺。
海月想的与林旷不同,乌鸦嗜血嗜腐肉,她能想象得出成群的乌鸦朝着几个黑衣人四面围攻时会是多么残酷血腥的一个场面,“这计策再高明妙绝,我现在手里也没有乐器。”
“那我来助姑娘造一把独一无二的琴。”林旷的话音未落,岩壁上猛然响起“铿”的一声,他把一枚短箭插入了石壁中。
原来与林旷的小弓弩匹配的短箭是黄铜制的,三寸长,四角箭簇。海月端倪着没入石壁的短箭,看到它只留了不足一寸的长度在石壁外,且箭簇是朝外的。
“我真是伤得连脑子也坏了。”林旷捂着刚才用力的那只手,脸上挂着自嘲的傻笑,“我应该先把箭拧个弯,再用箭簇插入石壁中,这样会方便许多。”
海月道:“公子身上还有多少支这样的箭?”
“不多,总共就三支。”
别说七弦琴,就连五弦琴也完全不够。海月低眉看到自己手里的珠钗,立即想到这与短箭一样可用,且她珠钗的钗柄是金制的,比黄铜更加坚硬。林旷有三支短箭,她三支珠钗,她可以做成一把三弦琴。
林旷看到海月将她的珠钗掰弯,毫不犹豫地地插入了脚底下的岩石中,丝毫不顾及钗子上价值不菲的三颗珍珠。两支钗子,六颗龙眼大的珍珠散了一地,海月视若无睹,只关心没入岩石中的钗子和短箭牢不牢固。当林旷正准备用第三支也是仅剩的一支短箭时,海月制止道:“公子且慢,这支箭公子留着!紧要关头还可防身。”
“姑娘的二弦琴够用?”林旷问。
海月点点头,同时她又将金蚕丝六股拧成一弦,这样减少了丝线的锋利,即使用手指弹拨,也不容易伤到手指。
“我看这不像是一把古琴,更像是一把绝无仅有的二弦箜篌。”林旷点评道。
确实,他们将箭与钗分别插入了石壁和底下的岩石,琴弦一头系于石壁的箭上,一头系于脚边的钗头,与石壁、地面正好呈三角形。海月盘坐在“箜篌”旁,背靠石壁,两手拨动了几下琴弦,声音铮铮有力。她试了片刻的音,对林旷道:“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