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蚕丝帕,可惜沾了斑斑血迹,血色凝涸,已变成了乌褐色,将那角上的一支梨花染成了红梅。
“留著伴梨花。”海月手捧帕子,默默念道上面绣的文字,心想若不是有这句诗,她还真认不出上面绣的是梨花。这帕子绣工拙劣,针脚疏密不一,一列五个字绣得歪歪扭扭,有大有小。
这帕子是顾随安临死前从黑衣人身上偷来的,可海月翻来覆去端详数遍,再怎么看也仅仅是块绣帕,并不能证明黑衣人的身份,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无论如何,现在能断定的是,黑衣人与鲲鹏堡有关系。
海月收起绣帕,也不管上面的血迹,直接塞到一个荷包里。
在鲲鹏堡的第一夜,虽是心事重重,深感危机四伏,但赶了一天的路,又经历顾随安的死,海月实在身困体乏,躺下没过片刻便入了梦乡。
第二日,海月一早起来,推开房门,恰见上官铭站在门外,“侯爷,早。”
“姑娘,早。”上官铭道,“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海月微微点了点头,“侯爷一早等在此处,可是有事?”
上官铭略一沉吟,道:“想带姑娘逛逛这鲲鹏堡。”
说起来他虽是林堡主的外孙,其实也是客,竟然要带他逛鲲鹏堡?海月一怔,“侯爷这是要给我当向导?听闻侯爷久不来鲲鹏堡,这里的路可还都认得?”
上官铭一笑,“鲲鹏堡说大也不大,给姑娘当个向导还是可以的。”说完,将手一让,请海月并行。
两人走了几步,上官铭又道:“鲲鹏堡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姑娘该认得的路还得认得。”
海月道:“侯爷似乎话中有意。”
上官铭道:“杜叔鹭叔他们总说神兵侯府规矩太多,鲲鹏堡一群草莽,不用讲什么规矩。可是,我神兵侯府的规矩再多,是约束府内之人,鲲鹏堡再没规矩,也是对堡内之人而言。”
“子铄,海月姑娘!”林旷大笑而来,他昨夜睡得好,起来神清气爽,走路虎虎生风,“两位起得可真早。”
上官铭道:“你来了正好,带我们两个走走。”
“我这不是一早过来准备尽自己的地主之谊嘛?” 林旷道,说着,便准备带他们先去不醉不归堂和岂曰无衣楼。
“公子!”有个小仆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公子可有见着鹭爷?”
林旷道:“没见到,是祖父找鹭川叔去?”
“是。”小仆道,“公子既未见着,那我到别处去寻寻。”
等那小仆跑远,海月忍不住疑惑道:“路川——叔?”昨日她见到的路川分明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年轻人,辈分竟比林旷和上官铭都要高。
林旷见海月脸色,心知她理解错了,解释道:“此鹭川非彼路川。一个是一行白鹭之‘鹭’,一个是山回路转之‘路’。”
“公子这是在叫我的名字吗?”路川闪身从一棵三人合抱的银杏树后出来。
林旷笑道:“海月姑娘方才纳闷,我为何要叫你路川叔叔。”
“又是一个听错名的,都怪我那老爹,非要给我取一个和鹭川叔同音的名字。” 路川唉声一叹,“这辈子,我都成不了陌上流光。”
林旷与上官铭听了相视一笑。路川这名字确实是他父亲路周流有意取的。
鹭川和杜沿江都以刀法见长,江湖人送他二人“陌上流光”和“雾里横刀”之号,被合称为鲲鹏双刃。
路周流是在两人之后入的鲲鹏堡,因与鹭川练得刀法相近,便与其约定比武,只是连比三场皆是输。路周流坦诚是自己技不如人,输得心服口服,但却在回到家后,给自己刚满月的儿子取名为川。
路周流满心期待自己的儿子将来能继承路家刀法,扬名江湖,只是天不遂人愿,他在路川六岁时死于墨三狼之手,后来路川母亲也在不久后病故。林盛威见路川年幼丧父丧母,便将其带到身边教养,他深知路周流生前所愿,特意让鹭川教路川武功,没想到路川对武功全无兴趣,反而喜欢读书写字。林盛威感慨路家刀法从此失传,但还是让路川拜了梁凤灵为师。
自林旷接掌不醉不归堂后,路川就跟在他身边帮忙料理堂务。
“你这是要去哪儿?”林旷问路川。
这一问,路川的笑容立即没了,沉着脸道:“我正要找公子呢!不醉不归堂有客人来。”
“今日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林旷道,“这人来错时间了。”
路川道:“来的人是南阳百里家的百里聪。”
百里聪去年四月就来过不醉不归堂,当时林旷还与他相谈甚欢,对他使出的家传绝学“一定乾坤”枪更是印象深刻。
林旷道:“既是他,那我就去见见。”
路川道:“公子小心,百里公子此次前来,脸色不善。”
不醉不归堂内,百里聪轻蔑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三个手下败将,横剑环指屋里的一圈人,喝声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快叫林旷出来!”
“若我们全都上,恐怕百里公子也占不到便宜。”其中一人道。
百里聪冷声一笑,“那你们可以试试。”
“百里兄,我不醉不归堂有何得罪之处,我给你赔不是,何必如此杀气腾腾的?”林旷从后堂步出,快速地瞥了一眼地上摔碎的茶盏和那三个鼻青脸肿的手下,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路川站在林旷身侧,指着屋里的一干人等大声道:“公子来了,都别杵在这里!”
于是,满屋子的人只留下几个侍候的人,其他的全部退了出去。
上官铭和海月留在了堂后,隔着帘子远观。
“明达,今日便让我看看你的威风。”上官铭心中暗道,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勉强看到林旷的一个侧影,却能清楚地看清楚百里聪。此人器宇轩昂,手持一柄长剑,孤身站在偌大的不醉不归堂中央,傲然自若。
南阳百里家和神兵侯府渊源颇深,武林祠内有一副画像就是百里家先祖的。上官铭十五岁时曾到洛阳,与年少时的百里聪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两个世家少年郎在武林祠的大门口擦肩而过,匆匆一瞥,并没有给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后也一直未曾再见面。
百里聪的父母是江湖上有名的侠侣,他成年后也紧随父母的脚步,在江湖上渐渐闯出了自己的名堂,颇有侠名。百里家虽是已枪法扬名,百里聪平日惯用的却是一把长剑,名曰“信陵”,不知是他有意不沾家家族光芒,还是真的剑法比枪法更出众。
“这人气势汹汹的,林公子一个人应付得过来吗?”海月轻声问道。
上官铭道:“放心,这里是鲲鹏堡,出不了事。”话虽如此,但不醉不归堂自林旷掌权,林盛威就有意历练孙子,下令林拾、杜沿江、鹭川等人都不得插手堂务,凡事都由他自己解决。虽然做事少了别人掣肘,但是如此一来,一旦有麻烦,也意味着不能躲到鲲鹏堡这棵大树底下了。
“林旷,我视你为友,但你鲲鹏堡实在可恶!”百里聪尽量平息自己满腔愤懑,双目死死地盯着林旷,咬牙说道。
林旷眉间一颤,心忖百里聪找的是鲲鹏堡,不是不醉不归堂,他见小仆端了两盏新的茶的进来,伸手一请,“百里兄有事好说,请先坐下喝口茶,消消气。”
百里聪此刻眼冒火星,但还是咬了咬牙坐下来,端起茶杯咕哝咕哝喝了个底朝天,茶虽热乎,还是浇了一半他心头的火。
“林公子风度上佳。”海月细声道。她站在帘后,见百里聪在林旷面前,虽无法心平气和,但还是强压住一身怒气坐下来相谈,若不是真当林旷是朋友,恐怕做不到这点。
“百里兄方才说鲲鹏堡实在可恶,不知敝堡哪里得罪了百里兄?”林旷问道。
百里聪冷笑,“素问鲲鹏堡有一群夜鸦,专门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这回竟然欺负到我百里氏的头上!今日要不回我百里家的屠狼枪,我誓不罢休。”
林旷道:“屠狼枪是百里家的家宝,怎么会在我鲲鹏堡?定是百里兄弄错了。”
百里聪道:“一个月前,我家的屠狼枪突然被盗,来者黑衣蒙面,武艺高强。”
“既是黑衣蒙面,百里公子如何断定是鲲鹏堡所为?”路川忽然问道。
林旷一摆手,示意路川别插嘴,又向百里聪点了点头,请他继续往下说。百里聪道:“我若没有十足的把握,自是不敢登鲲鹏堡的大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令牌朝林旷丢了过去,“你们自己看!”
林旷一把抓住丢过来的东西,瞧了一眼令牌上面的字,神色不住地冷了下去。
“公子!?”路川在旁,看到那块半个巴掌大的墨色令牌,有点不敢相信,双目瞪得仿佛要将令牌上那个“夜”字烙到眼睛里。
“这确实是鲲鹏堡夜鸦的令牌。”林旷沉声一叹,把令牌丢到一旁后,又冷冷眼瞪了一眼,复又将目光转向百里聪,“但也不能说明是鲲鹏堡偷了屠狼枪。实话告诉百里兄,敝堡的夜鸦在半年前,就被祖父裁撤掉,而百里兄方才说屠狼枪是一个月前被盗的,这在时间上不相符。”
百里聪道:“那么按林兄所说,该如何解释屠狼枪和这块令牌之间的关系?巧合吗?”
“巧合也罢,有意陷害也罢,但是,”百里聪笑了笑,两手一摊,“屠狼枪确实不在鲲鹏堡。百里兄若不信,我可以带你去敝堡的武库找上一找。”
路川道:“屠狼枪虽是天下闻名,但其珍贵也仅仅是对百里家而言,其他人就算得到这杆枪,恐怕也无用。敝堡没有必要去盗一杆不能使的银枪。”
“屠狼枪既是百里家的传家宝,又是天下有名的兵器,路川为何说无用?”海月疑惑道。
“因为那是一杆断枪,它的名贵不在于它本身,而是因为它曾经有个名声赫赫的主人,它的主人曾经单枪匹马杀入朔北狼族,在五千敌军中救回了当时被俘的齐王。”上官铭道,“把它断成两截的人也不是庸俗之辈,而是朔北狼族的黑风将军始塔。”
海月道:“它的主人是谁?”
上官铭道:“百里聪的伯祖父百里信。”
林旷见百里聪阴沉着脸久不言语,问道:“百里兄可愿意跟我去敝堡的武库?”
百里聪不知何时已换了脸色,呵呵一笑道:“不必了。既然林兄如此坦诚相待,想必屠狼枪确实不在鲲鹏堡。就此告辞。”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
林旷连忙将他叫住,“百里兄既然来了,何不在此多留两日,正巧,我还有其他客人也在堡里。”不待他回答,又侧过身,向帘后的人喊道:“子铄,你看够听够了吗?”
百里聪一闻“子铄”之名,立即想到林旷的表弟——神兵侯府的上官铭字子铄,难道铭侯也在?百里聪转过身,恰见有一男一女从挑帘而出。
上官铭先是拱手一揖:“百里公子。”
百里聪回礼道:“没想到铭侯也在此。”
林旷道:“百里兄,你上次来还说想认识我这位表弟,今日相请不如偶遇,也算是有缘,我这就让人备酒菜。”他心知百里聪豪爽大气,喜好结交有识之士,绝不会错过与子铄、海月认识的机会,另一方面他也想拉着子铄、海月一起,平掉这位朋友心中的怒气和疑虑。
没想到百里聪竟婉拒道:“我还有位朋友在三十里外的山神庙等我,改日再来拜访。”
林旷正想说他改日再来,可就不一定能遇到子铄了,却见百里聪向上官铭拱手道:“侯爷,若是改日不能在鲲鹏堡相遇,在下有机会到莫干山,定当拜访神兵侯府。”
上官铭望着百里聪渐渐远去的背影,道:“我以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林旷撩袍而坐,喝了口茶后,洒然笑道:“原来你们两人都记得,亏得你们见面都不说破。去年他来鲲鹏堡,我们喝酒时,他说曾经在洛阳的武林祠见过你。”
上官铭把视线收回屋内,却见海月立在一旁仍盯着百里聪离去的方向,“姑娘在看什么?”
海月转了个身,朝向堂内,道:“没看什么,只是觉得这位百里公子来的时候看起来很生气,走的时候好像又藏了心事,没有表面上的那么心平气和。”
上官铭听后,看了一眼海月,又看向林旷。
林旷意兴阑珊地往后一靠,阴沉沉地说道:“他不是头一个。”